在农民起义的队伍里,虽然也有不少“聚众议事”之时,但是更多的情况是领袖一人拍板定案。因此,领袖人物的出身、经历、学识、才干、品格、志向等等对于这支农民起义队伍的兴衰成败,关系极为密切。司马迁不愧是传记文章的高手,在《陈涉世家》中,他只用50多个字就高度概括了陈胜其人的出身、经历、性格、追求与思想境界,使读者在读后如见其人,如闻其声。这50多个字是:
陈涉少时,尝与人佣耕,辍耕之垄上,怅恨久之,曰:“苟富贵,无相忘!”佣者笑而应曰:“若为佣耕,何富贵也?”陈涉太息曰:“嗟乎!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哉!”
由于古今语言有一定的距离,对于这一段话,有必要译为现代语言,并且略加补充,才能使人深切地体会出作者的原意。笔者试译的文字如下:
陈胜年轻时,曾经做过别人家的长工。有一天,他在田间劳动歇气的时候,怀着一种惆怅恼恨的心情向伙伴们说:“我们这些穷弟兄,要是有一天谁富贵了,可别把伙计们忘了!”有个长工就笑着说:“你在这里帮人家当长工,哪里来的富贵?真是异想天开!”陈胜不禁长叹一声,带着一副不屑反驳的神情自言自语地说:“唉!真是燕雀不知鸿鹄志啊!”
笔者回想幼时在课本上读到《陈涉起义》一文后,不加思考,很快地就受到了陈胜的感染,认为“鸿鹄”是英雄,对之不胜向往;“燕雀”是庸人,对之嗤之以鼻。总之是“人云亦云”,没有认真反问一句:“我们崇拜‘鸿鹄’、轻视‘燕雀’,究竟有没有充足的理由?”
很显然,鸿鹄是比喻那些胸怀大志的有志之士,燕雀则比喻许多胸无大志的小老百姓。陈胜在发出浩叹之时,已经把自己放进“鸿鹄”之列,直指他的一般穷弟兄为“燕雀”。对于这些“燕雀”,他既有怜悯之心,又有轻视之意。
我们不妨探讨一下,所谓“鸿鹄之志”究竟有些什么内容。如果一个人立志要当水利工程师,像传说中的大禹那样,为老百姓消除水患,四处奔走,三过家门而不入;或者立志要当名医,仁心仁术,妙手回春,济世活人,这样的大志自然值得佩服,值得肯定。可惜陈胜之志并非如此,而是“苟富贵,无相忘”,“王侯将相,宁有种乎?”也就是说,他所追求的是“富贵”。人,固然应当有志向,有追求,但是志向、追求也有不同的档次。一个人立志救国救民当然远远高于立志升官发财。“苟富贵,无相忘”的人比那些“既富贵,即相忘”的人是要略胜一筹,但又绝对比不上“涸辙之鲋,相濡以沫,不若相忘于江湖”那样高的思想境界。可以说,陈胜的志向、追求,档次是不高的。
作为一位史学家,司马迁对陈胜的记载是真正做到了实事求是,正确对待;秉笔直书,无所掩盖。他既充分肯定陈胜首举抗秦大旗在历史上所起的积极作用,为之破格破例,写出《陈涉世家》,使之名垂千古。但对陈胜的短处,也都如实记载,丝毫不加回护。农民起义的领袖最后为什么以失败者居多,主要的原因有两个:一是迅速走向腐化,脱离群众;二是常常作威作福,一意孤行。《陈涉世家》中有一段记载,同时说到这两个方面:
陈胜王凡六月。已为王,王陈。其故人尝与佣耕者闻之,之陈,扣宫门曰:“吾欲见涉。”宫门令欲缚之。自辩数,乃置,不肯为通。陈王出,遮道而呼涉。陈王闻之,乃召见,载与俱归。入宫,见殿屋帷帐,客曰:“夥颐,涉之为王沉沉者!”楚人谓多为夥,故天下传之,夥涉为王,由陈涉始。客出入愈益发舒,言陈王故情。或说陈王曰:“客愚无知,专妄言,轻威。”陈王斩之。诸陈王故人皆自引去,由是无亲陈王者。
对于陈胜的迅速腐化,文中并未多说,只从“客”(其故人尝与佣耕者)的口中说出:“见殿屋帷帐,客曰:‘夥颐!涉之为王沉沉者!’”当时陈胜的住地,似乎已经是“王宫深深深几许”!“客”所看到的,大概都是平生未见之物,所以惊叹道:“哎哟!陈涉当了王爷真是了不起!”当时陈胜起义才不过几个月,只占了一座郡城——陈郡,帝王事业,八字未见一撇,已经奢侈如此,如果他当了大皇帝,将如何大兴土木,也就可想而知。
正因为他暴发之后,独居深宫,也就严重脱离群众,过去的穷弟兄想来看他,连门都进不了,几乎被“缚之”。后来虽然受到接待,因为不慎说出了他的“故情”,竟然被他“斩之”。这不太忘本了吗!“故情”不就是他“佣耕”时的那些事么,有什么说不得的。既然有人被斩,于是“诸陈王故人皆自引去,由是无亲陈王者”。被人敬爱的农民起义的领袖一下子就成了真正的孤家寡人。那个被“斩”的“客”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昔日劝大家“苟富贵,无相忘”的陈胜,现在竟然变成了“既富贵,即变脸”的随便杀人的暴君。亏得还是“故人”,仅仅说了“故情”,就会被无情地“斩之”;陈胜如果真的登上帝位,要他不对老百姓作威作福,能办得到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