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忙碌异常,但沐清臣每隔一段时间就会组织一次家庭小聚,让在他生命中均占有重要意义的三名女子坐在一张桌子上一起吃饭,试图增进她们彼此间的感情——当然这是他的一厢情愿。
回到沐府,只有苏斋月跟沐女端坐在饭桌前,沐女见他归来,先是一喜,随后恶狠狠瞪他一眼,表示对他迟到的不满。
沐清臣歉意一笑,伸手摸摸她的小脑袋。
“夫人呢?”沐清臣问向一旁伺候的候月。
“夫人身子不适,先睡了。”
沐清臣眉心微皱:“为何不适?”
候月看了眼苏斋月,低头道:“风寒。”
沐清臣坐到桌前,巡视了桌上丰富的菜色,才发现都不是萧重柔喜爱吃的,他皱了皱眉,吩咐道:“给夫人熬碗排骨粥,文火慢慢炖着,等夫人醒后再送过去。”
候月领命退下。
收拾了心里的担忧,沐清臣笑着对沐女道:“丫头,今日的菜全是你喜欢的,你多吃些。”又对着苏斋月道,“月儿,你近来害喜得厉害,这些菜色清淡不腻味,你也多吃些。”
给二姝布了菜,沐清臣方才自己吃,才吃了一口龙井虾仁,他便甚为舒适地半眯起眼睛,露出一丝欣慰的笑容,温柔看着沐女,感慨道:“丫头,今日的菜是你做的吧,你的手艺五年来既没进步亦没退步,倒仿佛我们不曾分开五年一般。”
沐女瞪着大眼睛,看着沐清臣摇了摇头。
沐清臣奇道:“不是你做的?”
沐女摇头。
沐清臣问一旁伺候的七巧道:“府里请了新厨娘?”
七巧回道:“禀大人,这些菜全是夫人做的。”
沐清臣脑中一瞬间空白,仿佛在众人瞩目中直冲夜空的烟花,在一瞬间的寂静后纷繁曜闪。
萧衍说,“沐清臣,你这个混账东西,你连我家囡囡爱吃什么都不知道!”
“那你给我听仔细了,我家囡囡爱吃糖醋排骨、红烧螺丝……我家囡囡不爱吃龙井虾仁……”
萧重柔说,“我不要学做菜。”
那琴技、那棋艺、那厨艺、那簪花小楷下掩不住的魏碑风骨,那调皮抚过他胸口得再熟悉不过的字迹……
哐当。
沐清臣匆忙起身,神色复杂地看了一眼沐女,什么话都没说,匆匆往外走去。
苏斋月盯着沐清臣的背影若有所思——他,极少如此失态。
以一种迫切的心情往寝房走去,沐清臣几乎是用撞的方式打开了门。
没有沐清臣在身边的萧重柔是浅眠的,沐清臣这么大一动静,她立时便睁开眼睛,还来不及说话便是一阵轻咳。
沐清臣赶紧将门掩好,走到萧重柔身边坐下,急切地将她搂住。
萧重柔奇道:“沐清臣,你今天有点怪唉。”
沐清臣没有回答,静静埋首在萧重柔发间。
沐清臣的反常让萧重柔担忧了起来,她伸手回搂住沐清臣,关心道:“沐清臣,你怎么了?”
“我让厨房熬了排骨粥,柔儿现在想不想喝?”调整了情绪,沐清臣抬头柔声道。
“唔,我没胃口。”萧重柔摇头道。
“那我帮你洗些水果,葡萄、火龙果、桂圆……”
萧重柔皱皱眉:“不想吃。”
沐清臣心疼道:“怎的又着凉了?”
萧重柔吐了吐舌头,笑道:“沐尚书,你妻子现在是个病秧子,请接受这个事实。”
沐清臣道:“柔儿,你没什么要跟我说的么?”
萧重柔偏头想了想,甜甜笑开,搂着沐清臣的脖子道:“沐清臣,我很想你。”
意料之外的回答,却更加暖了心。沐清臣心弦一动,吻上了萧重柔因为生病而有些干涩的唇。感受到萧重柔的抗拒,沐清臣浅浅退来,不解地看向萧重柔。
萧重柔笑嗔道:“仔细我把风寒传给你,啧,以前也没见你这般喜爱我呀。”
沐清臣的额轻轻抵着萧重柔的额,柔声道:“如果风寒传给我后你就好了,那我求之不得。”
萧重柔笑道:“沐清臣,你今天真的有点傻。”
“不,我今天很清明。”沐清臣看着萧重柔的眼睛,一字一句道,“我自诩聪明,长于算计,愚以为这世上极少有我看不透的事情,可是,直到今日我才知道自己蠢得离谱。”
萧重柔伸手轻贴沐清臣的脸颊,关切道:“沐清臣,你遇到棘手的事情了?”
沐清臣摇头道:“不棘手。”
萧重柔道:“可你看上去好烦恼的样子。”
沐清臣道:“我不烦恼,只是很自责。”
萧重柔道:“做过的事情不可逆转,沐清臣,你能去补救的就去补救,不能补救的就让它过去吧。你又不是神仙,难免会做错事,你要知道,你这般聪明,做错的事情要比普通人少很多,你若这般自责,让其他人情何以堪。”
沐清臣道:“就因为我自诩聪明,凡事都重视理智忽视直觉,才会造成今日的大错,柔儿我……”他说到这里忽然泣不成声,哽咽道,“悔之晚矣。”
萧重柔还待安慰沐清臣几句,忽然眼前一黑,昏了过去。
沐清臣点了萧重柔的睡穴,迅速脱去萧重柔的衣物,往沐女身上该有的几处胎记看去。该有的几处胎记一处也没有,可是,在原本该是胎记的地方有几处有着浅浅疤痕,有几处的肌肤则比其他几处娇嫩,沐清臣凝眉,他之前太过武断,对萧重柔又太不上心了,都不曾细想过其间的缘由。
雪芷,可以抑制人机体的活力,是移植机体时必用的药物。而在移植的时候,供体意识必须是清醒的,这意味……沐清臣痛苦地闭上眼睛,心一阵一阵地抽疼,不敢想象萧重柔在被一点点血淋淋地剐去一块又一块的皮肉时该有多痛。
沐清臣的目光刹时成魔:苍绝,该死!
不,他沐清臣更该死!
如果不是了解他一切只凭理智去判断的性子,苍绝又怎么会想到找来这么一个容貌如此相近的女子,将萧重柔身上的胎记全部剐下按到“沐女”身上,以此来李代桃僵。而他却浑然不觉,身边最该珍惜的人从不珍惜,反而让她遍体鳞伤,甚至只剩下一年的生命……他、都、做、了、些、什、么!
缓缓分开萧重柔的腿,在接近萧重柔秘密的地方,沐清臣目光停住,雾湿眼眶——剩下的那一点点不确信也在看到那道几不可查的伤口时烟消云散——他的沐女,早已经自己回来。
十丈迦叶榕树林,阴阴森森中偶尔泄漏几圈光晕,迦叶榕树的香气能使人产生幻觉,小小的女孩顿住了脚步,她似乎听见了人的声音。
小小的女孩已经记不起自己在这榕树林子里打转了多少天,这林子很奇怪,也很好,跟她一起闯进来的那些坏人一个接一个地倒下去,唯独她还活着。虽然找不到出路,但她似乎也没想出去,她一直想找一个没有人的世界,可是,总是找不到。
听到人的声音,小小的女孩皱了皱小眉头,心里不自禁地沮丧了起来——要找一个没有人的地方,真的真的好难。
她应该掉头就走,可是却鬼使神差地循着声音的方向又上前了几步。
喝!
小小的女孩心里大呼,万般庆幸自己早已经学会就算坠入人间地狱也能不吭一声的本领。不远处的景象有些诡异,有些暗昧,还有些凄艳的赏心悦目。
一白衣少年躺在地上一动不动,似乎被制住了穴道;一黑衣少年骑在他身上,正如野兽般撕扯着白衣少年的衣服。
那白衣少年,长得好好看。小小的女孩心里发出小小的赞叹,他比她的四个哥哥都要好看,比隔壁家说要娶她的上官丹青也要好看,大人们夸奖人好看时喜欢说“就像画里走出来一样”,可是,小小的女孩觉得,那白衣少年的好看是画都画不出来的。
为了活命,小小的女孩什么地方都去过,也什么地方都躲过,帮过寡妇卖过鱼,跟着守夜人打过更,吃过守陵人给的祭祀食物,也曾被好心的小倌收留过……
那两个少年在做什么,女孩年纪虽小却是知道的。
被小倌收留的那些日子里,她清楚地看着强打着笑容迎来送往的小倌,看着他受到非人的凌辱,看着他身边好多被卖进来的小倌不堪受辱纷纷寻了短,也在某一次他从某一户大户人家伤痕累累的归来后,看着他将所有积蓄塞给她,将她带出了小倌馆后一头撞了墙。那墙上的鲜血并没有太多,她自己流过的鲜血都被他多,可是她走上前摇晃他,怎么摇都摇不醒他,她细细看了一番,才发现他的腰侧有一道极长极深的伤口,肠子流出了伤口隐藏在他布满血污的衣衫下。
后来她才知道,那好心的小倌当夜被包带出去后,先后被六个玩客欺负,最后他不堪受辱,将那六个人砍伤后逃了回来。
她遇到的好人并没有那么多,极少极少,更多的人总是想杀她,或者欺她年幼想卖了她,那身份低微的小倌却是她遇到过的最好的人,她见过太多死人以及快死之人,她知道那样子严重的伤口可以令人痛得当场寻死,而那小倌却活着回到了小倌馆——他是惦记着她才拼死逃了回来,他是惦记着她才忍受住了非人的痛楚将她平安送离——那个一世备受欺凌的男子,是同样备受苦难的她生命里极少的美好与温暖。
也许是此刻的画面太过熟悉,也许是这迦叶榕树林的香气作祟,那小倌满怀凄苦羞辱的面孔出现在她眼前,小小的女孩控制不住,捡起一块大石就向黑衣人砸去。
她的力气不大,石头上的气势小得可怜,黑衣男子冷戾回头,轻松接住了石头准备回手砸回,哪只,在接住石头的那一刹那他的手便一阵剧痛,却是一只极小极小的深蓝色蜈蚣隐藏在石头的缝隙中。
深蓝色的蜈蚣是蜈蚣之王,而且体型越小,毒素越厉害。黑衣少年面色一凛,随手拔下头上的发簪往女孩身边掷去。
少年的力道大得惊人,女孩来不及躲避只好就势趴下。
黑衣少年挑了挑眉,似乎惊讶于眼前小鬼的速度——极少有人躲得过他的暗器。黑衣少年不信邪,又拔下白衣少年的发簪再度掷出,这一次,他攻击的方向是眼前小鬼的心脏。
叮。
在他扬手的一刹那,一柄玉骨扇同时跟出,由慢而快,在簪子接近小女孩时追上了簪子。簪断扇散。
噗。
黑衣少年喷出一口鲜血,软到在地。
强行冲开穴道的白衣少年按捺住胸口翻涌的气血,径直走近小女孩,缓缓蹲下:“小妹妹,可有受伤?”
小小的女孩戒备地往后退了退,想起身逃跑。
白衣少年却在她移动时看清了她腿间的一大片血晕,隐隐地透着蓝色。轻轻咳嗽一声,白衣少年面色有些尴尬,不甚自在道:“我的簪子带毒,你需要尽快治疗,此间只有我一人独住,并没女子,所以……”
面对着小小女孩防备中透着些迷茫的神色,白衣少年叹了口气,苦笑道:“沐清臣啊沐清臣,你跟一个五六岁的小丫头讲这些做什么?”说完,他一把抱起小女孩快速往林子深处奔去。整个过程里,他看也不曾看上黑衣少年一眼。
迷迷糊糊醒来,萧重柔有些不知今夕何夕,她已经好久好久不曾梦见小时候的事情了。
“醒了?”沐清臣柔和的声音在头顶传来,萧重柔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如一只八爪鱼般攀着他。
“我怎的忽然间就晕过去了?”萧重柔奇道。
“所以,你得好好养身子。”沐清臣回得毫不心虚,轻轻松开萧重柔的束缚,他起身取过一直温着的粥,柔声道,“你方才睡了四个时辰,晚膳又没吃,不管饿不饿都得吃些。”
萧重柔瞪大了眼睛,把一句“不饿”生生咽回了肚子,不甚情愿地张嘴喝下一口粥。
喝下去后,想想还是委屈,忍不住撒娇道:“可我真的不饿。”
“如果你乖乖全部喝完的话,明日我便带你出去玩,去哪儿都成,想怎么玩都成。”沐清臣抛出了迷惑。
萧重柔眼睛一亮,问道:“哪儿都成?”
沐清臣颔首道:“哪儿都成。”
萧重柔勾了勾唇角,不甚确信道:“怎么玩都行?”
沐清臣笑道:“怎么玩都行。”
萧重柔想到了什么,试探着道:“要不要带上沐女跟苏斋月?”如是带上她们,她只愿意喝半碗粥了。
沐清臣眼睛里掠过一丝寒凉,轻声道:“不带。”
萧重柔忍不住咧开了笑容,张大嘴巴道:“还不快点喂。”
沐清臣摇头轻笑:“遵命。”他的沐女,还是个孩子。这般可爱的女孩子竟然只能再活一年不到的时间,如果不是为了燕河,他真想带着她四处游玩,看她爱看的景致,游她想游的胜地,满足她好奇地种种。
一碗粥很快见底,萧重柔振臂呼出了心里的目标:“沐清臣,我们去放火烧了京城所有的小倌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