斤线潭,是一个很深很深的潭。曾有人缚石投掷入潭中,往下足足放了一斤线,石块依旧没有触及潭底。因此而得名。
此间林木幽深,空气清新,静水安谧,颇具野趣。
当萧重柔策马而至时,沐清臣清俊的身影早已立于潭边,他眉目淡然,低头看着潭中自在游曳的石斑鱼,眼睛里倒是有一丝殷羡。只是这抹极淡的殷羡之意在听到马蹄声时便倏然而逝。
他转过身,礼节性地微笑着:“萧小姐。”笑容很美,也很敷衍。
萧重柔利落地翻身下马,她轻轻拍了拍马的额头,那马儿便极通灵性地跑开自去觅食了。
伸手理了理发丝,又拉了拉衣服,萧重柔才微笑道:“沐清臣你来了很久了?”
“刚到。”沐清臣淡淡道,对萧重柔不再称自己为沐尚书而直接呼自己的名字有些微微的讶异。
“哦。”萧重柔应了声,轻轻低着螓首,右手拇指指甲频频摩挲着食指。
太过静默。
萧重柔是因为心中娇涩而没胆子开口,而素来玲珑的沐清臣却无意打破这僵局。
咔哧。
极静极静的空气中传来一声“咔哧”,却是萧重柔折断了拇指指甲。她面上飞红,额角却泛出汗意,呆呆地盯着被自己掰断的指甲,又羞又恼。
到底是不经世事的女孩子。沐清臣心里轻轻低叹,倒也不忍再为难面前这个低着头、羞愧欲死的小娃儿了:“看来萧小姐近日与指甲犯冲。”
“嘎?”萧重柔一时没反应过来,随即讷讷地道,“好,好像是唉。”
沐清臣轻抚了额头,他素来对小女娃儿没甚兴趣,正如他心里记挂的那一位——那一位心里的河山只怕比他的还宽广。收回遐思,他耐着性子道:“萧小姐手上的伤口可好了。”
总算问到了一个萧重柔夜间演练过的问题,她眉开眼笑,蹦蹦跳着来到沐清臣面前,摊开了掌心,不依不饶地道:“没呢。你看,比昨天更严重了。”
沐清臣面上倒没有意外之色,他从袖子中摸出一个白色瓷瓶,递给萧重柔:“萧小姐不妨再配上这个药,好得应该会快些。”
萧重柔打开瓷瓶,一抹金盏花的清香浅浅荡漾,萧重柔眼睛里闪过一丝精光,这才真正修疤生肌的药,面上开心笑道:“让你费心了。”
沐清臣淡笑:“原是沐某的错。”
双方又陷入了静默,沐清臣不免有些意外。他早就听说萧家上下极其宠爱萧重柔,便先入为主地将她定义为刁蛮的天之骄女,何况她昨日的表现亦不失为小刁蛮。不想,一日过后,再见萧重柔,这小姑娘竟然褪去骄蛮的外衣,变得如此羞涩文静。
不过,这实在是与他无关。
轻轻咳嗽两声,沐清臣开口道:“如无他事,沐某先告辞了。”他肯答应来一遭,亦不过是不放心她,毕竟,昨日她曾经徒手触摸过灵蛇簪。如今,确认她没事了,他也该回去了。
“事情都还没开始呢!”萧重柔急忙抬头叫唤道。
沐清臣收起欲迈的步伐,挑了挑眉,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
萧重柔深吸了口气,又吞了吞口水,半偏着脑袋,左手无意识地揉着左边耳朵,她抬眼偷偷觑向沐清臣,不想正对上沐清臣探究的眼神,脸色又红了几分,结结巴巴道:“沐清臣,你是不是准备娶徐二小姐?”
对于萧重柔如此唐突的提问,沐清臣俊目中微微闪过一丝讶异,他原不想回答,但是面对着萧重柔眨巴眨巴的大眼睛,又不忍心拒而不答,最终,不过淡淡说了两个字:“也许。”
“你想娶她,可是因为她爹爹是辅国大将军?”萧重柔紧接着问,此刻她已经进入状态,便也不再结巴。
“嗯。”沐清臣低低应了一声。
萧重柔又深吸了口气,走近沐清臣,盯着他的凤眼大声道:“既然如此,沐清臣,你娶我吧。我爹爹军权比徐叔叔更大呢。”
该说眼前这女孩子聪明好呢,还是傻气好呢。
沐清臣伸手轻抚自己的额头。
说她傻气吧,她却看出了自己的底牌,并干脆利落地拿更高的筹码与自己交换。
说她聪明吧,哪个女孩子会相信建筑在利益上的婚姻能给她带来幸福?
可是,萧家。
自苍暮帝国建国以来就守护暮族的萧家,在他沐清臣心中的地位毕竟还是不一样的,他如何忍心让这凭借“忠义”立世千年的肝胆家族跟着他这个佞臣一同灭亡。萧家与苏家代表的才是苍暮家族的良心!
“萧小姐,你身为萧家人,做事不该只想着自己。沐某如何的名声,萧小姐岂会不知,萧小姐又如何忍心萧家千年英明为你的儿女私情所累?”沐清臣沉下了脸,轻斥道。
“可是我……”
“上官丹青实乃萧小姐之良配,萧小姐若与他结为连理,定能百年和顺。”不待萧重柔讲完,沐清臣便截口道,“时候不早了,沐某告辞。”
看着沐清臣迅速远去的身影,萧重柔呼出了口气,耸耸肩道:“你知道上官丹青对我好,这应该也算你关心我了吧,唉……”
言罢,她的眼睛偏向竹林里翠色的一角,顺着她的目光,一道碧色的身影缓缓走出:“主子。”
“碧睛,可探到消息了?”
“苏小姐六日后出嫁。”
萧重柔叹了口气,声音里有一丝惋惜:“世人皆赞她跟陈庭月双月并辉、天造地设;只可惜她心中有了人,纵然陈庭月千般好万般优,只怕也不过是场愁苦姻缘。”
“那主子您呢?”碧睛大着胆子问道,“沐清臣心里也有了人,主子你若跟他成亲,岂不也是愁苦姻缘?”
萧重柔看向碧睛,眼中九色光华流转:“如果这段姻缘由我来结,碧睛怎会认为结果会一样?”
碧睛为萧重柔眼中自信的光芒所倾倒,不禁重重点了点头。她的主子,自出生以来,代表的便是叛逆、不驯、挑战以及——奇迹。
三日后,户部尚书沐清臣忽染疠疾,足不出户,亦闭门不见客。
九日后。
黄昏有月,万籁俱静,偶有几声犬吠。
一辆马车进了城门,滴滴答答地沿着街巷缓缓行进。马车在经过一条只容一辆车通过的巷子时,忽然停了下来。
“何事?”马车内男子的声音轻柔依旧,只是略显疲惫。
“主子,有一个姑娘挡在前面。”
当沐清臣掀开车帘时,看到的是这么一副景象:
一穿艾绿色长裙,着月白色小袄,梳小两把头缀一朵碧血芍药的女孩子倚着一匹颇为神骏的白马悠然立在眼前,这如夜的精灵般的女子,不是萧重柔又是何人?
“沐清臣,我心情不好,你得陪我喝酒去。”萧重柔言笑晏晏,哪是心情不好的样子。
“凭什么?”沐清臣脸上虽然无波无绪,心情实则比萧重柔更不好,不好到连敷衍这位萧家掌珠的心情都没有。
面对沐清臣的冷淡,萧重柔倒是不甚在意,依旧笑意盈盈地走近,伸出右手,挥动着掌心:“凭这个。”
萧重柔又凑近一些,语音里又有了分刁蛮:“你看,我的手还没好。”柔柔的月华里,沐清臣眯起了眼睛,才发现白玉般的掌心里似乎还有一条淡淡的粉色痕迹——这妮子,当真是无、理、取、闹。
扑鼻而来。
沐清臣还未开口拒绝,就闻到一阵扑鼻而来的酒香。偏头看去,旁边酒家的门已经在这一片寂静中悄悄打开了,店小二正将一坛一坛的酒开封,酒香溢满了整个屋子后,又懒懒洒洒地蔓延到了巷子。
眉色一暗,沐清臣看向萧重柔,后者爱娇一笑:“沐清臣,我色诱你不成,只好香诱了,这酒香可中你的意?”明明是活泼俏皮的笑容,伴着面前女子软软的语调,无端端竟生出一分魅惑。
不知是酒香太过诱人,还是眼前女娃儿无端端多出的那一分魅惑,又或是此刻他太累太想放纵一醉,沐清臣终是走下了马车,走进了酒家。
看着眼前男子萧疏的背影,萧重柔怜惜地小小叹了口气,亦步亦趋地跟了进去。
沐清臣走入酒家便自顾自找了个位子坐下,店小二倒也机灵,立时将一坛坛的酒捧了上去。沐清臣倒满一杯,便准备一饮而尽。
一只纤纤素手伸出,抓住了沐清臣举杯的手,萧重柔看向店小二:“小二,先上菜。”言罢,才转头看向沐清臣,“在我的场子里喝酒,就得按我的规矩来,没有七分饱,可不能碰一滴。”
沐清臣神色不动,依言放下了酒杯,拿起筷子沉默地吃着店小二送上来的饭菜。
见沐清臣对自己毫不搭理,萧重柔耸了耸肩,径自坐到了沐清臣对面:“拿人手短,吃人嘴软,沐清臣,你莫忘记现在心情不好的人是我。”
心里深深叹息,沐清臣终于开口道:“萧小姐为何心情不好?”
萧重柔语气娇娇软软,三分撒娇求宠,七分漫不经心:“爹爹想将我许给上官丹青,我不答应,我大声告诉他我想嫁给你,然后,我就被他赶出来了。你看……”萧重柔一边说一边转过左颊,拨开遮盖着脸颊的发丝,凝脂般的玉颊上赫然是一个大大的红色掌印。
“若是我,只怕打得更狠。”沐清臣冷冷道。
“才不会。”萧重柔眨眨眼睛,漂亮的眼睛里有一丝向往,“若是我们的孩子,我想你一定舍不得打,你的性子很好,肯定比我爹爹会教小孩。”
我们的孩子?
沐清臣有些无力,眼前女子还是那一日斤线潭边娇羞难抑的女孩子么,分明大胆之极,不懂羞涩为何物。
饶是如此,沐清臣还是从袖子里摸出一个扁扁的银盒子,沿着桌子推到萧重柔面前:“抹抹。”
萧重柔眉开眼笑,果然依言打开盒子取了一些药膏抹在脸上,沁凉沁凉的舒适感大大减弱了之前脸颊上火辣辣的疼。
“拿人手短。”萧重柔笑道,“看在这药膏的分上,沐清臣我给你一次诉苦的机会,如果我没看错,你似乎心情也不好。”
沐清臣睇了萧重柔一眼,举杯将杯中酒饮尽。
萧重柔看着被他解决掉大半的饭菜,不再言语,默许着眼前男子一杯接着一杯的灌着自己。
四更钟起,荒鸡已近。萧重柔接过碧睛递过来的长衫,温柔披在伏案而睡的男子身上,怜惜地为他理顺发丝。
她漂亮的眼睛泛着温柔的情意,晶莹得如同会说话:天运苟如此,且进杯中物。沐清臣,你心里想的可是这句?酒为欢伯,除忧来乐。沐清臣,经过今夜这一番大醉,你可开心了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