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清臣点了点头,思绪有些飘忽——他的妻子在取名字一事上跟他很像呢——当年沐女用她的小小手指在他手掌一笔一画地问着他“为何要给她取名沐女”,他的回答就是“沐家的女儿当然就叫沐女”。他的小沐女,他已经足足五年未见了,不知道她过得好不好,他离开时她哭得那般凄惨,可曾哭坏了身子?
思及此,沐清臣的眼睛里闪过一丝狠戾——沐女跟苏斋月,是他生命里最重要的两个人。苍绝能控制他的原因从来不是克心蛊毒,而是沐女跟苏斋月这两张王牌。如今,苏斋月如浴火凤凰般慢慢脱离苍绝的掌控,而沐女呢?他的沐女呢?
一双小手将沐清臣按坐到床上,原来不知不觉间,二人已经走回房间,来到床榻前。萧重柔拧了一条毛巾,递到沐清臣面前:“沐清臣,洗把脸,好好睡一会儿。我守着你,保证你不会做噩梦。”
抹了脸后,沐清臣将毛巾搁在一边,拉着萧重柔坐到自己身边:“做噩梦了?”
他的小娘子素来有失眠的毛病,京城的大夫几乎是看遍了,也没有太大的效果。以往睡不着时也是由着一众兄弟轮流在大半夜陪着玩闹,玩累了才哄着睡着的。
“还好啦,你别担心我,快睡啦。”萧重柔将毛巾放回去,推着沐清臣躺下,“你夫人我命令你马上睡。哼哼,今天我会替你守门,要是暮钦晋敢再来拖你去谈公务,哼哼,我就放沐犬咬它!”
沐清臣不禁被萧重柔咬牙切齿的可爱模样给逗乐了,微微一笑,伸手将萧重柔拉下,让她躺在自己怀里。
“沐清臣?”萧重柔小声叫唤。
“嗯?”沐清臣闭着眼睛淡淡应了声。
“放开我,我去帮你守门。”
伸手安抚了下在自己怀里乱蹭的小脑袋,沐清臣的声音里有着三分笑意七分疲惫:“乖,陪我睡会儿。”
“哦。”怀里的小人儿如领圣旨,规规矩矩窝在沐清臣怀中,不再有动作,不一会儿,竟然就进了梦乡。
沐清臣睁开眼睛,好笑地看了看睡得香甜的萧重柔,起身为她脱去鞋袜,取过被子将她盖好,然后才再次贴着她躺下,将她搂进怀中。
说来也奇怪,萧重柔睡眠质量极差,可是只要有他在身边,她就睡得十分安稳。
当然,睡得安稳的仅仅只有萧重柔而已。半醒半梦地睡了一会儿,沐清臣被身上越来越紧的桎梏感扰醒,看着像八爪鱼一样巴着自己并窝在自己胸膛酣睡的娇颜,他有一丝的无奈——他的小妻子不仅睡眠质量差,睡品更差。叹了口气,沐清臣笑着刮了刮萧重柔的小鼻子,然后一如既往地伸手捏住萧重柔的小鼻子,惹来她不满地挣扎。沐清臣退开一点点,继续捏着身边小妮子的小鼻子,终于换来一双不甚清醒的眼睛不甚有力的瞪视,萧重柔含含糊糊抱怨道:“是你要我陪你睡的,干嘛吵醒我?”
沐清臣笑道:“要不要逛逛安临?”
安临城并非康国的首都,却是康国最具古色古香的城池。在这座城池任何一处不起眼的角落,你都可能发现惊喜。
这里的茶肆也许没有上等龙井,可是你倚靠着的那根柱子上也许刻着陈子昂的真迹。
这里的衣铺也许不卖最好的苏绣,可是你也许能从它卖的二手成衣里面找到辛追夫人的发丝。
这里沿街乞讨的老乞丐也许斗大的字半个不识,可是,他却能折下一根树枝为你画出纷乱的十六国时期的地图。这种地图,是很多年很多年以后,即便人类能够画出地球上马里亚纳海沟基底的每一处褶皱,也拼凑不出的真实历史。
甚至,你因为碍眼而踢掉的那块小石头上,都有可能映着鲁班亲手刻下的九州图或者比那个被誉为“世界上第一朵花开绽放的地方”和“世界上第一只鸟飞起的地方”的朝阳城里出土的石块上更早的花朵或者更早的鸟儿。
沐清臣知道,他的小妻子对过去的喜爱甚至超过对未来的期待。这样子的女孩子,来到了这个最该让她游历的地方,如果不带她好好游历一番,怎么对得起她贡献给这里的母蚊子们的甜美鲜血?
要知道,如果萧衍大将军知道他宝贝女儿被这里的蚊子吸走了多少鲜血,只怕他早已经带着南燕国全部的军队过来拍死安临所有的母蚊子顺带着诛灭它们吃素的丈夫们。
不过,萧重柔的眼光却没有停留在卫夫人的字、雷威的琴或者山鬼“既含睇兮又宜笑”的雕塑上,她的目光流连在沐清臣未曾消去的黑眼圈上:“沐清臣,我累了,我们回去好不好?”
沐清臣眼角的余光捕捉到前面深巷未来得及隐藏的一片衣角,他笑了笑,牵着萧重柔的手向深巷走去:“曲径通幽,既然出来了,总不能让你空手而归。”
萧重柔笑道:“如果我想要的是水怀珠呢?”
沐清臣点了点萧重柔的唇,取笑道:“不愧是一口气能够吃掉十八种点心的丫头,胃口真大。”
夜明珠分两种,一种要吸收外界光华,才能释放光亮,此名随珠;一种自身就能发光,此名明珠。而明珠中又分两类,一类释放的光线不知出于何故,长时间佩戴会伤及身体,一般都用于陵墓,称为悬珠;而另一类释放的光线则对身体无害,这类却少之又少,又只有在深海中才能寻得,而它却又非在清澈的水中才有可能找寻,又深又清澈见底的水确实是常人发挥想象也不能想象得的,是以它的数量比之沧海一粟有过之而无不及,有人曾感叹“积水非澄澈,明珠不易求”,说的便是此珠,此名水怀珠。
萧重柔蹦蹦跳跳地由着沐清臣牵引着,好奇提问:“沐清臣,据说南燕的贡品都是你挑剩的,你经手了那么多宝物,难道就没有见过水怀珠?”
沐清臣回忆了一下,点头道:“见过一颗。”
“它在哪里?”萧重柔兴奋道。
看着萧重柔期待的神情,沐清臣竟然没由来的一阵心虚:“被人换走了。”那个人开的条件很诱人,他清楚记得,自己那时候怎么也想不明白,有人竟然会用如此大的代价换取小小一颗珠子。
萧重柔不可思议地看向沐清臣,呼了好几口气才将那抹遗憾吹走,她耸耸肩道:“你做这笔交易的时候,真该找一个薛烛。”
《越绝书》有载,有人曾经想用千匹骏马、三处富乡、两座大城与重新翻身当主人的勾践交换天下十大名剑排名第九的纯钧宝剑。勾践就此交易请教了天下第一相剑大师薛烛。薛烛薛烛激动地大声道:“不能换!这把剑是天人共铸的不二之作。为铸这把剑,千年赤堇山山破而出锡,万载若耶江江******而出铜。铸剑之时,雷公打铁,雨娘淋水,蛟龙捧炉,天帝装炭。铸剑大师欧冶子承天之命呕心沥血与众神铸磨十载此剑方成。剑成之后,众神归天,赤堇山闭合如初,若耶江波涛再起,欧冶子也力尽神竭而亡,这把剑已成绝唱,区区骏马城池何足道哉……”勾践满意地频频点头:“说得有理,既是无价之宝,我就永远把它珍藏吧。”
沐清臣摇头道:“如果有人用千匹骏马、三处富乡、两座大城跟我交换纯钧,我一定答应,用不着咨询薛烛。”
萧重柔抿了抿唇,忽然忍不住问道:“如果我用三千匹骏马,九处富乡,六座大城与你交换九曲珠呢?你肯不肯换给我?”
沐清臣的眼底闪过不悦,他的脸色也不再有笑容,冷漠而疏离:“你没有富乡,也没有大城,而九曲珠,也已经不再我身上。”说罢,他松开牵着萧重柔的手,当先向前走去。
萧重柔闭了闭眼睛,暗自恼恨自己哪壶不开提哪壶,正犹豫着要不要跟沐清臣道歉,一阵凌厉的杀气从她后背袭来。她慌忙侧身,险险避开致命的一剑。十数个蒙面人涌入了深巷,五花八门的兵器都指向萧重柔越跳越快的心脏。
萧重柔倒吸一口气,握掌成拳,就在她的指甲刺破掌心前,一条青色身影挡在了她的身前,不是很魁梧的身躯看上去还有些单薄,却挡住了侵袭她的所有杀气。
“沐清臣。”萧重柔小声叫唤。
“乖乖待在我身后,如果害怕,就闭上眼睛。”沐清臣低声道,他的语气里似乎还有些疏离,却不容人质疑其中令人安定的力量。
安临,是一座千年古城。千年古城的每一丈土壤里都可能埋着累累白骨,而千年古城的每一条深巷中也都可能上演过腥风血雨。
空气中有令人作呕的血腥味,萧重柔却没有选择闭上眼睛,因为,她看到了另一个沐清臣。文状元沐清臣的口才在南燕的朝堂上每日都可领略,几乎每天都有正直的老臣被他气得恍恍惚惚间与自己的祖宗相见,而武状元沐清臣的武功却已经封存在世人的记忆中整整五年。
仅仅是封存,无法被遗忘。
因为,
从来没有人见过那样子的武功。
那样子美的武功。
闲雅清隽,飘逸若仙。
潇洒挥掌取人性命,却不会让衣袖沾染半点血迹;轻松折剑毁人兵器,那“咔呲”一声都仿如琴音。
“今日看在我夫人的面上,暂且饶了你们性命。”当所有的兵器变成一堆废铁后,沐清臣冷酷出声,谪仙般的风姿跟修罗般的语调在此刻竟没有违和之感,只是让人不知不觉间被震慑,除了服从不敢有其他想法。
待众人离去后,萧重柔问道:“为何放过他们?”
沐清臣搂住了她的腰,将身子的重量完全交给萧重柔,语气里隐藏着痛苦:“柔儿,我抱着你走过33。44里,不知道你能不能投桃报李,背我回驿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