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大理寺少卿上官丹青将审判结果上呈今上并附一密函。
今上阅之勃然大怒,下令杖责暮钦晃一百七十,罚俸一年,禁足三月,赐死暮钦晃近臣、近侍丁蚕等十数人。取消暮钦晃参加两年一度的五国会资格,由太子暮钦晋代替前往。
五国会是五国聚集商讨当今政治形势,通过争取与妥协,达成新一轮平衡的重要盟会。一般由国君或者国储参加。而之前今上却钦定了三皇子暮钦晃参与,明示了他对暮钦晃的偏爱以及暗示了换储君的可能。朝野内外均认为太子之位易主不过是时间问题,没想到,这么一闹,倒是给了太子翻身的机会。
群臣从朝中退下。
上官丹青一脸阴沉地从宫中走出。
“我们辛苦断案,到头来却便宜了太子那帮人。”大理寺其他部臣不服气道。
“应大人此言差矣。”余纳玉从后面走了出来,笑意悠然,“世人皆知上官大人断案只讲真相,不涉私情。这真相就是三皇子心术不正,苍天暮地都认为这五国会该有太子参加,这就是天意。”
那应姓官员哼了一声,不再接话。
“上官大人,辛苦了。今日太子殿下在府中设宴,上官大人有时间一定要来聚聚。”在经过上官丹青身边时,余纳玉还不忘笑着招呼。
“轩骄。”与群臣分开后,上官丹青冲着老友道,“我原以为自己才智不逊于沐清臣,今日我才知道自己大错特错。”
“胡说什么,你才智不输他,只是没他阴险狠毒罢了。”萧轩骄安抚道。
“阴险狠毒?哼,他堂而皇之地将他的阴谋摆在我面前,我纵然再心不甘情不愿,却唯有步入他为我摆好的位子,做他想让我做的事情……这对我来说,真的是……屈辱。”上官丹青说完,纵身上马,疾驰而去。
之前今上钦定暮钦晃参与五国会时,三皇子一系得意洋洋,而太子一系则人心惶惶。如今,绕了一圈,这个资格又回到了正主儿手里,那些支持暮钦晋的朝臣欢庆自不在话下,那些墙头草的官员也纷纷道贺,太子府原来萧条了多日的门庭近来又语笑喧阗、络绎不绝。
酒过一旬,暮钦晋假装不胜酒力,招呼了群臣后,转入内堂。沐清臣正与余纳玉对弈,余纳玉紧蹙的蛾眉昭示着他显然是落败的一方。
“这里。”暮钦晋握住余纳玉执翡翠棋子的手,落下一子。翡翠棋子深入白色棋子腹地,却是治孤的走法。治孤是以弱胜强,死地求生的走法,其精髓在于计算,不是高手很难掌握其中精要。余纳玉匆忙挣脱暮钦晋的手,赞叹道:“殿下妙手治孤,纳玉佩服。”
“妙手?”暮钦晋低低笑道,声音里有着蛊惑般的磁性,“我的手都是老茧,哪有纳玉你的清白葱手妙!”
余纳玉的脸色一下子沉了下来,丢下棋子,起身,坐到了离暮钦晋远远的地方。
暮钦晋摇头戏谑一笑,坐在了余纳玉原本的位子上,取过棋子与沐清臣下了起来:“今日之事,多谢你。”
“你我原就是同盟关系,无需相谢。”沐清臣淡淡道。
“我谢你,不是因为你让我取得了参与五国会的资格。我的谢意你领着就是了。”暮钦晋话意未明道,未说完的那句话却是——我谢你,是因为你给了我机会再次见到那个人。
“沐清臣,这一次我是真心佩服你。”余纳玉开口道,“设计陷害暮钦晃那厮不难,让素来公正的上官丹青明知被利用,却依然咬牙给你当刀使,这一点除了你,只怕没人能够做到。”
“最妙的就是,老头子就算心里怀疑是我们搞的鬼,可是,案子是铁面无私兼与我等嫌隙颇深的上官丹青断的,他就算有十二分的疑虑,也不得不信了。”暮钦晋手指敲着桌面,颇得意道,“哼,上官丹青再傲娇,还不是乖乖为清臣所差遣。”
沐清臣淡淡笑了笑:“却也不是我的功劳。”
暮钦晋凤眼一转,邪魅道:“你怎么不把你的小妻子带来?”
沐清臣警告地看了暮钦晋一眼:“休想打她主意。”
暮钦晋啧啧叹息:“沐清臣,你可知道你全部身家都不及你那小妻子珍贵?这一次如果被欺负的是其他女子,哪怕就是徐婼瑶,凭借岳氏的手段,也定能保得暮钦晃平安。”
“禀太子,急报。”门外传来暮钦晋贴身侍卫郑归的声音。
“何事?”
“潘完淳自尽了。”
北苏南萧。
所谓的北苏南萧,分别指北燕的护国氏族苏家和南燕的护国氏族萧家。早在苍暮帝国时期,这两家就分别是苍族与暮族的守护侍族,因此,这两族有很多的相似之处:一样的强大,人杰辈出;一样的忠诚,绝无二心;一样的耿直,额,是最值得让帝王倚重的家族却常常不讨帝王喜欢……而今又多了一样,一样于今年嫁了女儿。
“不过啊,同人不同命啊。”路人甲唏嘘,“想那苏家的女儿,可是嫁给康国太子,且不说那是当皇后的命,就单单是嫁给那神仙般的陈庭月,就是八辈子修来的福气了。”
路人甲啧啧几声后,又道:“唉,而我南燕国萧大将军的女儿却是嫁给当今第一佞臣,怎一个惨字了得!想那沐尚书,虽然花心倜傥,才华横溢,据说是我南燕唯一一位文武双状元,可是他巴结太子,陷害恩师,贪赃枉法,大兴土木……据说还勾结外敌,额”路人甲一时词尽,摆摆手“罄竹难书啊,萧家小姐以后估计难有好的结果啊,可怜啊,一代忠良!”路人甲说得哀声叹叹,那茶杯抖阿抖,都抖在紧挨着他听故事的大眼睛少女上。
大眼睛少女梳着一对可爱的包子头,约摸十四岁的样子,脸蛋平平无奇,唯独一双大眼睛清澈水灵,此时正用着最虔诚的学生也没有的求知精神看着路人甲,让路人甲恨不得把平生所知统统相告:“那为什么萧小姐要嫁给沐奸臣?”
路人甲清清嗓子道:“据说那沐奸臣虽然有美姬无数,却没有正妻。据说他近期与徐大将军的千金过从甚密,可是徐大将军向来以萧将军马首是瞻,两家是一样看不起沐奸臣的。据说沐奸臣去徐家提前,英明神武地徐将军将他轰了出来,可那不害臊的徐小姐竟然为了沐奸臣自尽。据说,最喜欢风花雪月的今上听了这肉麻的情事,竟然生了做月老的心,想给沐奸臣指婚。据说在今年序射时,他找来了各家千金,让她们比试射箭,号称胜出者就将其指婚给沐奸臣。呸,这徐大小姐,还有那些不害臊的各府小姐,真是色迷心窍,还真的各个拼尽全力,当然了,据说徐大小姐技高一筹,眼看着就胜出了,这对狗男女就可以狼狈为奸了。谁知,那时候,据说萧家小姐刚刚进宫,据说不知道这缘由,看徐家小姐射得不错,竞技之心一起,也射了一箭,据说萧家的小姐箭法自然要比徐家更好了喽。就这么稀里糊涂一箭,就把自己终身给赔进去了,啧啧。”
此时,店小二将包子头点的外带的云吞面送上,包子头起身接过,向路人甲眨眨眼睛:“大叔果然如‘据说’一般见多识广,嗯,据说,我该谢谢你。”
“……”
闲落棋子敲月凉。
明灯如昼,光景犹照于外,房内勾勒出两条窈窕的身影,一个长发垂腰,一个梳着包子头,纤纤玉手中都拿着一枚棋子,似乎在对弈。
“小柔儿,你明明傻不拉几的,为何这围棋却下得这么好?”遥羚儿执着黑子皱眉道。
“这叫名师出高徒。”萧重柔得意洋洋。
“名师?萧助忌么?”遥羚儿好奇道。
“不是。”
“那是谁?”
“不告诉你。”萧重柔爽快拒绝。
“哼,有什么了不起。”遥羚儿吐吐舌头,一双眼睛滴溜溜转了一圈后,一肚子算计地看向萧重柔,“小柔儿,身为尚书府女主人,你权力到底有多大?”
萧重柔皱眉道:“干嘛?”
遥羚儿环视一周,方贼兮兮地从怀中摸出一本泛黄的书卷:“这是我从你老公书房里顺出来的,真迹!孤本!”
萧重柔的脸腾一下红了,什么真迹、什么孤本都没有听见,唯独某人粗俗的一句“老公”让她的脸红了又红,一刻比一刻热。
“你不说话,我就当你送我了啊。”遥羚儿抓住机遇敲定事实,心里乐开了话,爱不释手地摸着那本泛黄的书卷。好一阵子,她才叹了口气道,“小柔儿,你比我想象的聪明,所以,我就不留下帮你了,我要走了。”
“你要去哪里?”萧重柔总算抓住了思绪,开口问道。
遥羚儿挥了挥手里的书卷,笑道:“如果我这辈子注定是个傀儡,起码也要做一个有着自己兴趣爱好的傀儡。”言罢,留下那句必输的棋局,潇洒跳窗而去。
萧重柔钦佩地看着遥羚儿离去,在她见过的人中,以洒脱而言,除了陈庭月就是遥羚儿了。叹了口气,萧重柔摇了摇头——如果,沐清臣有遥羚儿一半的洒脱,他这辈子就不必如此辛苦。
脑海中不禁回忆起今日遥羚儿跟她讲的话,萧重柔拿脸颊磨蹭着自己的左肩,自己哪里是稀里糊涂把自己赔了进去。那日,她可是拼尽全力才赶至射场,硬是抢来这个丈夫的。思及此,萧重柔还觉得心口扑扑的跳,还好,一切都来得及。
唉,谣言总是这么似真还假,要不是自己刚好是当事人,说不定还真信了遥羚儿听到的那段话。
一红衣女子忽然从窗口倒挂下来,长长黑黑的头发将她的脸庞遮住,颇有点艳鬼的感觉。萧重柔手指一动,一粒白芒飞掠。艳鬼哀叫一身,滚入窗内。
萧重柔没好气道:“红瞳,你要是再这么吓我,我让你回去伺候遥羚儿。”
红瞳是遥羚儿为萧重柔挑的女婢,以前是遥羚儿的女婢,性子十足十地像极了遥羚儿,连装鬼吓人这一套,也十二分得像极了遥羚儿。
“别呀,主子。”红瞳欢快地从窗子里跳进,“姑爷仇人多,难免会遇见刺客什么的,我这是锻炼你的心理承受能力。”瞧,这话也是照搬遥羚儿的。
萧重柔无奈的望望屋顶:“要是我遇到刺客,你就不知道提前帮我解决他们?”
红瞳垮了一张脸:“姑爷树敌无数,我们防不胜防啊。”
萧重柔赏红瞳一记栗子:“不准总是说姑爷坏话。姑爷回来了?”
“刚回来,这后院亭子里看着湖水上的月影发呆。湖面上的风吹着姑爷的衣摆,翻啊翻的,翻啊翻,翻啊翻……要不是知道姑爷艳若桃李,心似蛇蝎,我还以为姑爷是神仙下凡呢。”
对自己这个多嘴且爱乱用成语的丫头,萧重柔有深深的无力感,深刻地觉得遥羚儿是嫌弃她烦,所以才将红瞳踢给自己的:“你先下去。”
待红瞳走后,萧重柔也起身,低喃道:“他一回来就这般光景,看来是已经知道潘完淳的事情了。”
潘完淳是原工部尚书,他一生清白,却因贪污渎职入罪。究其原因,是因为他修身虽好,齐家却不行。他唯一的儿子潘钱熙因为自幼失母,缺乏管束,是个十足的花心子弟,成日里跟着三皇子胡喝鬼混,养成了花钱如流水的恶习。而潘完淳两袖清风,哪里养得起这个祖宗。只可惜,他忙于政务,对自己的儿子终归疏于管教,连潘钱熙利用他的职务收受贿赂都不知,故而酿成此番大祸。羞愧难抑之下,这个一年到头穿着补丁衣服,连寿辰都不过买点猪肉庆贺一下的清白尚书竟然选择亲手杀死自己独生爱子然后自尽的方式结束了一生。而揭发潘钱熙贪污纳贿的,正是沐清臣的人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