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出生在一个中等生活水平的单亲家庭里,从小没有父亲,家里只有母亲和姐妹,可以说是在一个不完整的家庭生活中长大的。在家里,他从九岁开始,就成为了免费的苦力,被几个女人指来喝去不是一天两天了。在他幼小的心灵里,无形中产生了男人天生比女人低一等的概念,换句话说,就是性别自卑。弗洛伊德认为,自卑是一种低劣的人格,它大多数在人的幼年时期形成,虽然随着时间的推移,人类的幼年经历会从意识里淡化渐忘,但是它会极端顽固地保存在人的潜意识里,处理不好的话会影响人的一生。”
路童的话听起来漫无边际,刘强听得不知所谓。
“你是说自卑导致他后来的堕落?两者没有必然关联。”
“我还没有说完。自卑只是导致他后来一切行动的根本动机,但直接动机则是来自女人的伤害。”
“他和妻子的离异?”
“不,远在这之前。他家的生活水平不是很差,父亲留下了一笔遗产,足以使他们一家人在很长时间内衣食无忧。但是这个家庭缺少一家之主,女人的地位就显得十分突出,在他们家,女人是天,女人要求他怎么办,他就只能怎么办。他很想摆脱这种局面,但是他很快绝望,因为他没有一个榜样。好东西被妹妹抢走,他只能得到生活中必需的东西,除此之外一无所有。所幸他并不贪心,只要能够活下来,走出去,到了外面他就自由了。为此,他放弃了学业,跟随一个看中他绘画才能的著名书画家学习绘画,开始了半工半学的绘画生涯。这一年他十五岁。学艺十年,他的绘画有成,开始了独自的创业。”
“如果他没有回到那个家庭的话,也许很多事情都会不同,但人生没有假设。一个远房祖父的葬礼迫使他不得不再次回到那个他根本不愿意再次踏进的家门。在那个葬礼上,他遇到了后来成为他妻子的女人,从此他有了组建自己家庭的需求。而成家就必须得有一个完整的家,他不得不再次回到这个家庭。他曾经试着重新接纳这个家庭但是很快他就失望了:一切都和以前一样。”
“父亲留下来的遗产早就被花光了,他就成为了家里主要的经济来源,原以为承担了重大责任之后,他的地位会有所改变,但是他错了。长期以来形成的习惯,使母亲和妹妹并没有自觉,她们仍旧像从前一样,甚至变本加厉。女人、母亲、妹妹,三个女人一台戏。”
“那一次去商场,几个女人在前一边挑拣一边兴高采烈地说着话,朱东明则跟在她们后面像个傻瓜一样默不作声。东西理所当然地是他提,账单理所当然地是他结,然而直到最后,也没有人想起问问他的意见,东西怎么怎么样,衣服好不好看,自己是不是也要买几件。他感到自己的尊严受到了极大的嘲弄。命运原来是如此残酷,当初还曾为了改变命运所做的一切努力都无济于事。这一细节至今还深刻地印在他的脑海里,这是在他二十六岁的时候发生的事,二十六岁正是一般男人开始成熟的时期。”
“男人是免费的劳力是他在幼年时期就已经深刻体会到的事实,到了现在,另一条名言也得到了验证:男人是长期的自动提款机。从此他不再妄图改变自己的命运了,他也接受了男人天生低一等的事实,只要这个家庭还允许他的存在,他就会默默地活下去,至少……至少还有绘画来充实他近乎失败的人生。
“从此他醉心于绘画,并且诸事不问,画廊也交给了副手去打理,人生从此变成了艺术,追求完美的他近乎苛刻地要求着自己,与对待别人形成了强烈反差。妻子忍受不了他艺术家的脾气,在两年之后与别人私奔,并且卷走了大部分的钱财。听到这件事,朱东明就好像是在听别人的事一样,没有任何反应。也就是从这个时候开始,他的人生已经开始变味了,从艺术变成了游戏。”
“他开始接触一些本质恶劣的社会边缘人,是基于一种错误的认知:才华和尊严只有在男人之中才能得到承认。展示自己的犯罪艺术,征服和指挥其他人,是他体味人生的最大乐趣。控制别人的命运而不受别人的控制,高高地站在其他人之上俯视众生而不是被众生俯视,是他体味人生乐趣的最高表现形式,也是他犯罪动机形成的最终升华。升华的最顶点,就是这一次的银行抢劫事件。钱财、名誉和地位已经不是他所追求的了,挑战不公的社会,挑战无聊的法律,挑战白痴的警方,才是他把他的人生游戏发挥到极致的最终目的。犯罪后被捕早在他的意料之中,他对此并不畏惧,甚至有些莫名地期待,他要享受的是犯罪过程地快感,如此把这个游戏玩一个通关,才是他最关心的,至于玩完之后要付的占机费,他从来没有赖账。”
路童高谈阔论,一气呵成,没有半点滞涩。那个男人在一边静静地听着,直到路童说完,才问道:“结论呢?”
“带有回避特征的自恋型人格障碍。”
一阵久久的沉默,两个谁都没有说话,他们对此感到无奈。
刘强在外面已经听得一头雾水,这两人谈话的深度和广度,已经远远超过了一般的罪犯学,给他造成的冲击是强烈而富于震撼性的。
刘强从来不知道真实存在于社会中的所谓心理学是如此深刻,从事这种工作的人的思想水平是如此深邃。一般刑事侦察手段在这里统统失去了效力,而一般刑事侦察所忽略的细节,却成为了掌握罪犯特征的关键。
在路童刚进警队所经办的第一个案件中,她问话的那些技巧已经超出了寻常的刑侦范畴,在刘强看来已经很像是美国警匪大片中那些经典而富戏剧性的桥段。与此相比,警队里的那些人的办案手段是那样苍白无力,不值一提,刘强甚至觉得自己近十年的从警生涯简直就算白活了。
相处十几年,刘强感觉与路童渐行渐远,两个人好像两个不同世界的人。
路童啊路童,我要如何去重新认识你呢?
刘强还要继续往下听,正在这时,电话铃声响了,刘强连忙离开走廊,以免被人发觉。电话是局长打来的,刘强虽然并不想就这么放弃这个学习的好机会,但是一切以工作为重,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
路童忽然叹道:“从小失去了父亲,在家里又不被重视,真是一个不幸的童年……”
“但这并不是堕落的理由,他堕落的真正的原因是他在心理出现扭曲的时候没有得到合理的指导。人的一生很少没有遇到挫折和压抑的,但如果有一个年长而心理健康的人对他进行指导,时时都有向良性转化的可能。朱东明的不幸不在童年受到压抑,而在于他的人生缺少一个真正的导师。”
李少阳一针见血地指出了问题的关键所在。
路童赞叹说:“您真是说到了点子上。不错,谁这一生没有经历过挫折?绝大多数人能够沿着正确的道理前进,不是因为他们天生正直,而是周围有正人帮趁扶持,正所谓‘蓬生麻中,不扶自直’。”
李少阳语重心长地说:“他的心田荒芜了太长时间,我不知道那是多久,久到杂草丛生,再也长不出庄稼。”
路童觉得李少阳最后的这句话非常富有哲理,看来他对朱东明的个案进行过深入的研究,心理动态把握得十分到位,相比之下她自己的所谓分析都流于肤浅了。这就是专家和业余选手之间的差距吗?
“说到童年,有一点让我非常在意……”
路童忽然想起了什么似地说:“在朱东明的所有问话中,他对于妹妹和母亲的生日记得清清楚楚,但是自己的生日则几乎没有印象,他的家人也不清楚。如果不是有他的身份证明,我们甚至连他何时出生的都不知道,这在一个正常人来说,是不可想象的。”
李少阳斩钉截铁地说:“这说明他周围没有人重视过他,而这也是他对自身价值持否认态度的根本原因。怀疑自身价值正是回避型人格障碍的一种典型特征,这说明你对朱东明所下的结论是正确的。这是一个很好的切入点,你为什么不把它写进去呢?”
“我不是信心不足吗?”
路童的话很明显地表达了自己初学者的心态。过了一会儿,路童又叹息:“唉,相比之下,我就幸运多了,不管如何,我的生日是没有人会忘记的。”
李少阳意味深长地看着她,一言不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