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童的状态很差,她无法正常地用语言表达,通常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只是用一些杂乱无章的词汇来表达心里的这几种情绪,难得的是守株毫无怨言,照单全收。
最后,当路童的情绪发泄得差不多的时候,守株就开始对症下药。
“你要表达的是:你本性开朗向上,但是工作又要求你必须要做一些违背本性的事,这让你很矛盾;你又是一个向往公义的人,但是为了维护法律,有的时候又必须要维护践踏公义的人,甚至为此去伤害本已受害的人,你的是非观因此出现了混乱,我说的没错吧?”
路童睁大了眼睛,他在屏幕的那一边,也许隔着千山万水,竟然只凭她杂乱无章的只言片语,就可以洞穿她的心思,难道这就是心理学家超出常人的地方吗?
“我现在很矛盾,不知道该怎么办。”
路童近乎失态,这些问题困扰她已经好几天了,最初尝试犯罪心理学的那种冲动,现在已经变成了自己打开潘多拉魔盒的后悔。
“你放心!”
和路童激动不安相对照的是,守株的语调沉着冷静而富于说服力:“这是很正常的现象,一个人在一生中必定会多次经历重大观念的颠覆和重建,最后才能形成相对完整和正确的人生观。这是一般规律,每一个正常人都会经历的。”
“是吗?”
路童虽然犹有怀疑,但是明显已经平静下来。
“是的!从你自己的描述中,我可以大致推测出你的职业是警察,而且以犯罪心理学为专业。从事犯罪心理学的警察,其实和医生没有多大的差别,都是和人生中最糟糕的情况打交道。很多病人都是到了不治不行的时候,才来医院看医生,可是既然我们是医生,除了告诫病人以后有病请早之外,其实也没有别的办法。警察也一样,他所面对的人,都是已经犯下了罪行的人,除了依法办理之外,没有其他选择。”
这话真是说到点子上了。
路童深知那些犯罪的人,未必都是穷凶极恶之徒,有一些甚至是曾经的受害者。
佛家说,一啄一饮,莫非前定,有因必有果。但是法律所追究的仅仅是结果,如果仅止是局限于一事一案的结果,对于他们来说未必公平。
好比她刚刚经手的胡运涉嫌谋杀案,虽然没有得到最终的结果,但是在具体侦办的过程中,对胡运造成的心理的创伤,却是实实在在的。
对于这样的个案,是否有继续侦办下去的必要呢?
“有的时候我在想,如果人们都能定期到医院去检察一下自己的身体状况,如果人们能在觉察到自己身体出现问题的时候及时去看医生,那该有多好啊!”
“对对对!”
路童极为赞许地说:“我也是这么想的,如果每个人都能尊重法律,在其犯罪意图还没有付诸实施,哪怕是正要付诸实施的时候能够与外界沟通一下,那该有多好!那样许多犯罪都可以提前预防和制止,社会上就少了很多悲剧发生。”
守株默然良久,最后用低沉的声音说:“你错了,就好像讳疾忌医的病人一样,每个人都不会承认自己将要犯罪,有人为了这个目的还会做很多掩饰,你所期待的那种局面只不过是一种发自内心的理想,根本不会出现的。世界上为什么会有警察这一职业,就是因为不存在你所期望的那种理想局面,否则你就可以失业了。”
“你在当初选择警察这一职业的时候,你就因该有所觉悟,你必须要有直面罪行的勇气。我们所生活的这个世界上,没有人是从一不会伤害他人的,即使是最为善良的老实人,也不可避免地会伤害其他人;即使他们没有主动去伤害别人,别人也会因为他而受伤害,在效果上是一样的。所以在这一点上,我赞成宗教里的原罪论,人出一旦出生就是有罪的。我不认为杀过人,就是什么不可饶恕的罪过,我们的罪过,并不会因为杀过人而加重,也不会因为没有杀人而减轻。如果良心上过不去,可以赎罪,却不能因此否认人生的意义,你懂我的意思吗?”
“谢谢你,医生!”
路童因为他的一番开导,不再迷茫,即使心里还有一些疑惑,也都好像被一阵和绚的春风吹散。
两天之后,当路童回警队销假的时候,发现整个警队气氛相当活跃,每个人的脸上都荡漾着春光,比起过年发奖的那一天还要高兴。路童问了几个人,他们异口同声地说抢匪抓住了,赃款追回了,可是一问详细情形却又谁都说不清。
刘强兴冲冲地从外面走进来,一眼看到了路童,就把她叫上一起朝审讯室方向走去,一边走一边解释。原来建行200万抢劫案的两个人犯先后落网,赃款一分不少地被追回。全局上下士气大振,因为这是本局最近几年来干得最漂亮的一次,行动利落,没有丝毫拖泥带水。局长甚至说晚上要在最大的酒楼开庆功宴,警队的人一个都不许落,最重要的是局长亲自掏腰包。
“你是最大的功臣,晚上可不要缺席哦!”
路童笑得很勉强,她认为庆功宴这种事虽然无可厚非,但也不必好像狂欢节一样举国欢腾,于是岔开话题,问起破案的经过。
刘强根据路童提供的心理学分析,加上自己的专业判断,认为有一个地方很可能是劫匪窝藏赃款的地方,那就是祥子在南山县老家的祖屋。祥子几次犯案被通缉,曾经到过很多地方藏匿,唯独没有到过那里,所以在警方历次追捕过程中,那里也没有作为警方考虑的要点。这次劫案的主犯如此精明,他一定懂得钻警方的空子,把警方从未考虑过的地点当作贼窝。
到达南山县之后,犯人并不在那里,不过据周围的人说,的确有一个可疑的人曾经在这里住过两天,就在今天一早离开了。
刘强扑了个空,心里很不忿,但是无济于事。忽然队里接到市民的报案,西城出租屋的房东发现疑犯出现在以前曾经作为窝点的那个房间里,刘强方刻组织人手分头包围,最终一举抓获此人。
警方又根据该犯的供述,找到了主谋之人,当警方到达该犯家里的时候,发现门没有锁,便推门而入,并在其家阳台上将其抓获。让人意外的是,该犯自始至终没有说过一句话,也没有作过一点反抗,看来他早就已经在家里等待这一天的到来。
主犯名叫朱东明,34岁,是省内小有名气的画家,经营着一家中等规模的画廊。此人没有学过美术专业,十八年前跟随省著名书画名家开始学艺,并且事业有成,28岁的时候发生婚变,相爱不到三年的妻子携款潜逃与他人私奔,从此之后沉湎于绘画事业。亲友都以为他能够挺过这一关来实在是不容易,没想到最终还是发生了这种令人惋惜的事。
当路童从审讯室的玻璃窗外看过去的时候,第一印象是天生的艺术家,堕落成为罪犯实在是太可惜了。路童心理涌起一股无法言喻的悲哀,连她都不清楚是为了什么,也许是为了一个本来可以成为著名艺术家的人物的陨落,也许有心中对他的行为反倒有一种不可言喻的羡慕,很少有人可以放开名利痛痛快快地活一回。
路童转身离开了,她不想再看到这个人,并不是因为他面目可憎,而是一旦看到他,就会莫名其妙地难受。
刘强忽然叫住她:“怎么不听了?这可是验收战果的大好时机!”
“不用听我也知道他要说什么。妻子跟人跑了,财产被人卷走,整个人生失去了意义。世界上唯一不会伤害他的只有艺术,他要用自己的行为诠释艺术的真谛,哪怕轰轰烈烈地只有一次,也就此生无憾了。他心里所想的这些我都知道,可是虽然知道却不能理解,也不能认同。”
刘强不知什么时候停下了脚步,默默地注视着路童远去的背影。相识二十年,他越来越看不透她心中想的是什么了,他们两个人之间好像隔了一堵无形的墙,墙的两边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他们只是对面相见不相识的陌路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