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立夏日刚过第二天,小厨房里还留着昨天没吃完的八宝饭。人说迎夏践春,这一道吃食践春一日,迎夏又一日,统共要吃足两天才算遵从礼制。
我放下瓢羹,摆手让丫鬟将碗撤下去。
顾妈妈早站在一旁,等我吃完净了手,便走近伸手来探我的额头。探完又是一皱眉头,忧道:“怎么总不见好?按理说都过了一个月,凭他再顽固的风寒也该走干净了才对。要不再找一趟宫里的太医?这民间的郎中大夫也不见得十分可信......“
我苦着脸哀嚎:”好妈妈,你可饶了我吧。就这一个郎中的汤药就够把我折腾舒爽了,再来一个,我怕不是要乐极升天?“
上个月落水,回来之后我便染上了风寒。我的身子骨原本便不算太好,阿娘过世的时候又前所未有地大病了一遭,再加上那日的冬水着实刺骨,这样一来二去,普通的风寒竟也不容易好了。
顾妈妈用指头点了点我的脑门,数落我:”个口没遮拦的,呸呸呸,快些向菩萨告饶!“
我叹了一声,颇为诚心地双手合十向房梁顶作揖道:”菩萨保佑,普萨莫怪罪,南无阿弥陀佛。“
顾妈妈又笑着说:“南无什么南无,你拜的是观音大士,念哪门子的禅语?”
我‘咦’了一声,发问:“他们不是一家的么?都南边的。”
顾妈妈刚要回答我,便被匆匆忙忙跑进来的元宝给打断了。这小丫头脚底生风,颇有神采的一双眼睛直愣愣看着我,手指指向门外,结结巴巴道:“小姐,出...出事啦!”
她的语气甚是惨烈,这一道我在心底寻思着怎么也得是走水或者死人这档事才配得上她这副天塌下来的神情和语气,于是乎便也不由地皱起眉头:”发生了何事?“
继而,听到她说:“冰人上门来了,前院的人都在说是给小姐您议亲呢!”
这倒是没想到了,心里冷不防抖落了一下,我从椅子上站起来,又问:“可听清楚了?”
“不能再清楚了。这会儿人就在前院,将军和姨娘也在,我打远见着三个人眉开眼笑的,也不知道说了些什么。”
我正愣神,又听到顾妈妈问:“可有说是哪家提的亲?”
元宝接着答道:“说是永宁侯府的小侯爷来着,旁的我也没来得及多问。”
是了,永宁侯府,裴无期。我在脑海里勾画着那一身白衣不染,还有某人嘴角凉薄的一勾。
呵,他很好,好极了,在恶心人这档子事上他和柳姨娘果真夫唱妇随,一个初一,一个十五,从没让我失望过。
这一个月来城中毫无动静,我还特意让元宝去打听了,结果是无论城中哪一座茶楼酒馆,都没有人在意上元节那天有人落水这件事,更别提说起我的名字。
原本一颗心刚放下,我都快要将此事忘了,可他裴无期,他怎么敢?!
我不曾忘记,及笄之礼的那个夜晚,他一字一句吐出的蛇蝎心肠。要说他对我有什么情谊,那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这个小侯爷厌恶我如此又要娶我,我很难想出他会有什么良善的目的。
莫非,和柳姨娘有什么干系不成?又或者把人心想的坏一些,这没准是这对奸夫**的阴谋,他裴无期娶了我,我嫁过去还不是任人拿捏,他要拿我开刀去取悦心上人便易如反掌了……
如此反复思虑,思绪分明,我倒不觉得有何心焦,只是身子骨不争气,冷不防地一阵咳嗽,好一会儿都没停下来,不咳喉咙痒得难受,咳么,五脏六腑被拉扯得生痛,这便是生病的难处了。
顾妈妈拍着我的背,忙说:“可别着急,别着急。事情不是还没定下来吗?等会儿咱们就去见将军,你若是不想嫁谁又能逼你什么,谁又敢逼你什么?!”
我缓了一会儿才准备回答顾妈妈的话,不由得苦笑:“从前自是不敢的,如今却也说不准了。”
如今啊,他谢大将军要我死,我焉有活着的道理?
倒别说我冤枉他,有时我这父亲看着我时,眼底确确实实是藏着恨意的,我初见时还以为自己看错了,后来一遍一遍回想,出了一身冷汗。
我不懂为什么,也不敢追究原因。大抵,如今我们父女两个,对彼此都没了期盼。
我要指望他虎毒不食子,好像有些太难了啊。可是明明,曾经......
呵,糊涂。明明我也知道那是曾经。
顾妈妈陪我到琼疏院的时候,我站在门口,远远便听到元宝口中的那个冰人正扯着尖媚的嗓子说到:“那是自然的,咱们侯府向来清正,照着祖制只有七年无子才可纳妾的,小侯爷也说的,只要令千金这一个。”
我没见过媒婆说亲,故也不知道旁的冰人说亲是说些什么,只是估猜着,大抵也应该是聘礼铺面田产之类的。裴无期找的这个,上来就说纳妾。
我管他纳不纳妾?他就是纳上半条街,也和我丝毫不相干。
我踏着梁顶灯笼的日影进门时,父亲正在低头喝茶,那眼尖的冰人先一步看见我,第一时间从红檀椅上站起身子,同一时间脸上挤出夸张的笑容,舞着帕子开始吆喝:“哎哟,这就是贵府的千金吧,果真闻名不如见面,这可人儿真真是翠玉雕成,老婆子这么多年了也难得见到这般的好颜色,难怪侯爷千求百请非要娶回家去。”
我扫了她一眼,冷笑一声,移开目光时刚好跟我父亲的眼睛对上。
我说:“阿爹,我就不跟你绕弯子了。今天来只说一句,嫁不嫁,嫁给谁,能不能让我自己决定?”
他低头又浅泯了一口茶,不紧不慢地向我看来,笑道:“说什么胡话,顾妈,扶小姐回清晖园歇息。”
顾妈妈扶着我,未动。
我上前一步,看了一眼那个冰人,再一次开口:“我不会嫁的。若你觉得有何不妥,便等我死后吧,届时只剩这身壳,你爱把我往哪送就往哪送,或是烧成灰一把扬了也随你开心。”
我话刚说完,便听到‘啪’一声,是父亲,他把茶杯重重往桌上一放,茶水四溅,落在桌面上。
“张口闭口便是你我,为父是你讨价还价的商人么!”
我有些疑惑:“哦,原来你不是么?”
“谢时茵!你今日越发不像话!是不是我平日里对你太好了?!“
他的语调依然沉稳,他坐在那里,巍然不动,像是一座不可撼动的山。
我却已经从灵魂开始颤抖,顾妈妈过来拉住我的手,我看着父亲的眼睛,喉咙堵住一般,说不出一句话。
他揉了揉眉心,手掌向外扬着,极不耐烦地说道:“把人带回去,连一个小姐都照顾不好,将军府留你何用?”
这句话是冲着顾妈妈来的。
阿娘在世时,他一向儒雅有礼,从未对顾妈妈说过一句重话。我那时怎么也不会想到,有朝一日,他的一凝眸,一抬手,满满都是主仆二字。
他是主,谁是仆?
我笑了:“你不必赶我,我的话已经说完,自己会走。你也别把我的话不当回事,我别的本事没有,寻死还是很有一套的。”
他呵了一声,很是费解一般将我望着:“嫁去裴家哪里委屈你了,你倒是给我说来听听。”
“不委屈,就是裴家小侯爷跟咱们姨娘那档事......“
“住口!”
我勾了勾唇角,一字一句接着说下去:“你也知道不堪启齿吧。我也可以不说,免得脏了我的舌头。”
“我说住口,谢时茵!”
那茶杯是建窑的白玉盏,听说宫里的乐师把这茶盏当作乐器,奏了一曲广陵散,很得皇帝喜爱。此时这盏落在我的脚边,大将军急怒之下使了这般力气,竟也没碎。
我看着他,良久,躬深一拜,拂袖离去。
出了院门,背靠琼疏院的墙角,我终是卸了一身力气,忍不住蹲在地上。
顾妈妈摸着我的头,轻声说:”好姑娘,等擦干眼泪咱们回去做糕吃。“
我愣了一下,摸上自己的眼角,惊觉一片湿润。
”我什么时候哭的?“
”打从进门,说起第二句话眼泪就流个不停。真是叫人看着心也碎了。”
我喃喃:“其实他什么都知道,什么龌龊都看见了,就算这样!就算这样,他还护着她,还是要把我嫁出去。我在他那到底算什么呢?我阿娘又算什么呢?便如此不值一提,不屑一看吗?顾妈妈……”
然后一切就像是木已成舟一般,那些红绸明目张胆地在我的眼皮子底下招摇过市,刮进了将军府的每一个角落。有一回元宝看见了要去扯,被琼疏院的掌事嬷嬷打了十下掌心,肿了好几天。
不久又有消息,说是柳姨娘病了,我那父亲连夜从军机大营赶回来,太医院里的太医来了一拨又一拨。整个夜晚灯火通明,全府上下草木皆兵。
顾妈妈终于看明白我的处境,也不再跟我说什么血浓于水,打断骨头连着筋那种屁话了。
纳吉,采征,问名,冰人三不五时便上将军府一趟,就连宁远侯府的老夫人也不远千里从丹阳前来,我无意间在亭子里见过,是个精神矍铄的老人家。
可就偏偏不见裴无期。
呵,这个人最好是永远别出现。否则,我自己舍不得死,但我们两个总得死一个。
可能是老天看我念着他,柳姨娘刚卧病一日后,我便在自己的院子里见到了裴无期。他还是一身白衣,人模狗样,坐在我的石凳上,一只手撑着我的石桌,拿着我的茶杯,静静沉思,不知在想些什么。
我从石阶上往下走,顾妈妈伸手想拦我,没拦住。
“哟,稀客啊。哪刮的风把您请这来了。”
裴无期抬眸赏给我一个眼神,照旧是冷淡得有些过分的语气,说了声:“坐吧。”活脱脱一副主人家的姿态。
我控制不住冷笑了一声,顺着他坐下,问:“有一疑惑,这一向日日等着侯爷来解。”
他看了我一眼:“说。”
“你手里握着那些把柄,让谢大将军非认你这个女婿不可?不如炫耀给我听听啊。”
裴无期低低笑出声来:“何故有此一言?”
我静静看着他,说来:“朝歌欲娶我之才俊多如过江之鲫,宁远侯府门庭并不算高。我实在想不出有什么理由让他非把我卖给你。再有,你一个四品郡河都督哪有什么权力能够掣肘一个兵马大将军?除非,这个大将军落了什么把柄在你手中......”
他玩转着手中的茶杯,懒懒道:“有些事儿不上称没有四两重,可要是上了称,一千斤也打不住,不知道是你的福分。”
我心里又是一惊,方才那般话我不过是诈他一诈,没想到果真里面有名堂。
我按住他拿茶杯的那只手,直直盯着他的眼,唯恐错漏一丝信息,问:“若是这个福分,我不想要呢?小侯爷可否成全......”
他极快地蹙了一下眉头,将手抽出,才看着我缓缓说道:“我说,你不信。你若信了,对我没好处,对你更没好处,所以我不会说。”
我冷哼一声站起来,骂了句装模做样,他那副油盐不进的模样真是让人倒尽胃口。我居高临下地看了他一会儿,思绪转到别的地方,又有心情继续道:“你这厢来,是为了看琼疏院那个女人吧。”
他抬眸看了我一眼,面露警告。
我只笑着继续说道:“你说你,前头让你给我爹当干儿子你不干,偏偏要上赶着当他女婿。若我真跟你好了,你岂不是也要叫那女人一声姨娘?要说这世间事,真是一桩比一桩有趣。”
他也不恼,他居然不恼。
裴无期只是静静地喝完他那杯茶,然后起身。他比我要高出许多,这回换他居高临下对我阴阳怪气道:“上午差人给你送的那块红绸好生用着,我听说女儿家出嫁都是自己绣的嫁衣,希望到时你的女红不要太差劲,以免丢的是你自己的脸。”
让我给自己绣嫁衣?我死死盯着他,弯着唇角,柔声道:“那您就慢慢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