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怀着怒气去找裴无期,管家说他在书房,于是我又去了书房。院子里有两个侍卫一样的人守在门口,见我走近,面无表情地将手搭在腰间佩刀的刀柄上。
我心有戚戚,在台阶下停下了脚步。
“裴无期,你在吗?我找你有事。”
然后凉凉一声:“进来。”
两个侍卫面无表情地各退一步,我好奇地打量了一眼,猜测这两个人会不会忍不住眨个眼皱个眉什么的,其中一个浓眉大眼的狠狠瞪了我一下,我吓得心口一哆嗦,用最快的速度开门进去。
不太明亮的书房里只有裴无期一人,因为窗户都关着的缘故,整个空间显得封闭幽深。
他席地坐在案前,手里捧着一卷竹简,我向他靠近的时候,他眼睛都没眨一下,更不要说是抬头了。
他是这样一个好看的人啊,等我看清这张脸上小扇子一般的睫毛,还有眼尾朱红的泪痣,一时之间又不知道如何开口了。
总觉得说什么都像打搅,任何一种打搅都是罪过。
他真像是一幅画。
似水流年的光阴从他的指尖淌过,他终是动了脖子,看向我:“何事?”
我咬咬唇,不想脱鞋,于是只是远远看着他说道:“你昨天夜里,是不是拿了我的坠子?”
“没有。”
他又低头去看书,声音冷的厉害。
“信口雌黄,不是你拿的又是谁拿的?明明只有你看那个坠子横竖不顺眼。”
他不说话了,将手中的逐渐‘啪’一声放在桌案上后,起身向我走来。
“是我拿的又如何?”在靠近我一步之遥的地方,他挑起眉毛,不屑地笑着。
他裴家家学,就只教会他怎么不要脸吗?我抬了抬脖子,以求在气势上不至于输他太多:“是你拿的,你就应该物归原主。”
他“哦”了一声,然后点点头,说:“过些时辰我自会交还给崇贞,你还有别的事吗?”
我愣了:“那是别人赠与我的物件,要还也应该由我去还,你以什么身份去还?还是你想要向天下昭告我们那愚蠢的关系?”
“愚蠢?”他低头凝视着我,目光严正而微凉:“润午年九月十二日,谢时茵的名字写在我裴家的族谱上,白纸朱字,将世代传之。阿蛮,你是我的妻子。”
于是我的思路便被他牵着走了,只顾着辩驳:“可是我压根就没跟你成亲,算哪门子的夫妻?”
那双眼中猝然升起一抹嘲讽,说道:“原来你是在怪没有婚礼啊,无妨的,咱们回到丹阳再补办一次。”
我撇撇嘴,觉得这个人真是异想天开。
“你没搞明白,有没有婚礼,又或你那一日八抬大轿迎娶的是谁,谁与你拜天地,谁与你许生死,我都无所谓。现在,裴无期,把那块玉给我。”
“那日喜轿里空无一人,只有一件嫁衣罢了。凤冠霞帔很漂亮,我想着你见了应该会很喜欢,可是你还没有见过。那天的鞭炮声响彻十里长街,我在马上总要强撑着笑一笑,好叫别人知道我能够娶你很开心,那时候倒是有些难熬的,我想你若是在的话该有多好。”
他叹息一声,我愣在原地。
这个男人真是厉害,蛊惑人心的本事已然登峰造极。
他的瞳孔里装着我的影子,看上去情深似海。好像,是真的将我放到了心尖上呢。明明,我们之间隔着他的杀父之仇。
“裴无期,你的谎话说的很漂亮。可是你我都知道,这场婚约在我眼中就是一个笑话。”我推开他后退一步:“所以,别再以夫妻相称,这两个字安在我们身上,古怪的很。”
他站稳之后,挺直了后背遥遥看着我,下颚紧绷着,我甚至不敢看他的眼睛。
“那块玉,你记得还给公孙珀。”
急急将这句话说完,我感觉到了危险,转身迈动了步子,然后腰间一紧,在下一刻落入一个坚硬的怀抱。
滚烫的温度透过几层布料轻易被我感知,他又恢复了清冽的体香,已然没有昨夜令人作呕的酒味。他似乎总是这样的,想要与我接触时便只管遵循自己的意志,从来不会考虑,我,是否愿意。
像一个匪徒,随意拿捏自己的战利品一般,永远高高在上,生死与夺。我真是厌恶透了这种被人利用控制的感觉,又偏偏无可奈何。相反的,我需要在极度的羞耻之下控制自己的愤怒,以免在言行上冲撞了这位霸王。所以,在他已经明显地表露出对我怀有非同寻常的欲望时,我不能,不该,在这个时候,跟他说,姑奶奶真恶心透了,你的每一次触碰,都沾染过肮脏的泥藻。尽管,这些是我的真心话。
有了前几次的教训,这回我也不想白费力气去反抗他,像这种掌控欲极强的人,越反抗他就越兴奋,最后指不定是什么局面。
总之,他爱抱就抱吧,也不能一直抱着不撒手不是。
“阿蛮,你不喜欢我什么呢?你又喜欢他什么呢?是喜欢他读书多?还是喜欢他一穷二白,思想天真?“
天真么?我才认识公孙珀一个月不到,可能他有时候是挺天真的,比如忠诚于赞颂裴无期这种愚蠢的行为。
裴无期慢慢低下头,我捂住自己的脖子,用眼神警告他。他笑了一下,说:“怕什么?又不吃了你。”
我皱着鼻子,怒着:“你有脸说,我脖子那片都不能看了,要是别人看到该怎么想我?!”
他咬了一下我的耳尖,语气危险:“别人?是谁?”
“别人就是别人,除你之外的所有人。”
他便低低地笑:“阿蛮,甚好。”
好什么?我没有再问。裴无期,似乎很容易就被取悦到。
他表现出来的种种,荒谬的,就像是......
“裴无期,你喜欢我?”最好不要。
他搂着我的手臂又收紧了些,嗤笑一声:“阿蛮,你真是敢想。你生的一般,脾气又不好,还总是想逃,说出口的话像刀子一样。”说完,他将头放在我的肩膀上,呢喃着:“我怎么敢喜欢你呢?”
那声音不能更悲伤了,明明只是从他口中平淡叙述出来,我却觉得心口一紧,仿佛被蛊惑一般,生出了一些怜惜,对他裴无期的怜惜。
“如果你不喜欢那就最好了,裴无期,你要知道喜欢一个人是一件很悲惨的事。你如果只是想利用我的话可以跟我明说,不必对我这么好的。有时候你的言行举止,已经远不是对待一个棋子应有的态度。”
“利用?”他又笑了:“原来我之前一直在利用你么?”
“你难道想否认?李若云都跟我说了.....“
“阿蛮,你宁愿相信一个处处为难你的人,也不愿相信我。若果你觉得是利用,那就是利用吧。”他还在我耳边吹着气,天,像一个真正的疯子。“总之,你逃不掉的。”
我努力将脖子偏向另一边,平静说道:“不只是利用。我已经知道你父亲是怎么死的,是谢玄风的手笔,对么?你恨他,也恨我。”
裴无期不再笑了,让我习惯的温度逐渐远离,他的怀抱从我的世界退去也只是一瞬间的事,后背重新惹上秋风,一股微凉。
我骄傲地挺直后背,觉得他是被我说中了。
谢时茵,挑破这层纸对你有什么好处?我不知道,或许,我只是不能再忍受他无休止的温柔,靠近,蛊惑。我宁愿他对我坏得明显一些,这样才不会失去防备。
有时候,甜蜜却带毒的花朵,远比林间长满倒刺的荆棘要危险得多。我不怕这世界对我施加恶意,但我害怕欺骗与伪装。
像一个傻子一样,在得到真相的那天,恨着伤害自己的人,也恨着不长脑子的自己。
男人不带一丝感情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像是万仞之巅上的冰原,卷起一阵又一阵的苍白与绝望。他说:“谢玄风的确该死。”
这样说话的他,是我没有见识过的冰冷与肃杀。或许他一直就是一把刀,只是如今,刀锋向我展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