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昔
高中三年级的时候,我的历史老师对历史成绩一直不见提高的我们无奈地说过这样一句话:“历史有那么难吗?它不过就是已经发生的活生生的事情,就像今天你们所经历的一切,到了明天就都成了历史。而还没有来临的明天,又是后天的历史。它不是什么束之高阁的、常人高不可攀的东西,可是为什么你们就是学不会呢?”
他深呼了一口气,努了努嘴,好像还想说点什么。可或许是看着讲台下一张张默然不语表情严肃的脸,他又把将要脱口而出的话憋了回去。我抬头看见他嘴角的胡茬翕动着,猜不出他是生气还是若有所思。约莫过了分把钟,教室里诡异的沉默仿佛快要凝练得拧出水来,老师愈加阴郁的额头上那几条犁沟般深沉的皱纹巴不得快要能放得下一根粉笔。所有人噤若寒蝉,大气都不敢出,保持着僵硬的姿势,一动不动,倒不是不想,而是不敢,没有人想招惹一座即将爆发的火山,所有人默契地埋着头。教室里一片山雨欲来的压抑,冷得人直哆嗦。窗外,五月的地板滚烫得可以煎熟鸡蛋。
对于这样的场面,我早已习以为常,配合着放下笔合上书垂着头,脑海里不停回忆他之前说过的话。这番话类似的道理,我在高二年级的时候就知道了,所谓历史即是过去,今天是现实,明天是未来。我甚至不止一次在作文的结尾写着诸如“我们要高举社会主义大旗,不忘过去,立足现在,面向未来……”这类的话。所以当老师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我既意外又平静,意外于平日惜时如金的他居然会在课堂上讲如此富含哲理的话,平静于我知道没有几个人会关注这句怎么看怎么鸡肋的话。我甚至还想到一个不合时宜的玩笑:老师,不是我们不用心,而是我连我上个星期一吃的是什么都记不住了,又怎么记得住几百年前一个帝王干了些什么事儿呢?更何况,考试考的也不是我背过的啊。
又过了五分钟,他拿起了讲桌上的试卷,动作不急不慢,而那张古井无波的脸上看不出任何情绪。我们已经在心里默默猜测接下来的故事走向:要么老师风轻云淡地拿起试卷后重重地摔在地上,然后一个一个点名批评;要么转身走出教室,留下一群不知所措的人自习。这不是我们第一次考得一塌糊涂,也不是他第一次横眉冷对,至于还有几次,我们心里都一清二楚。五月的风开始吹起的那天,我们就嗅到了六月的气息。倒不是我们不想好好考一次给老师长一回面子,怎奈何每次都不如人意,乘兴进考场,阑珊铩羽而归。结果决定一切,所以寒冷的沉默就像例行公事般的家常便饭,对于老师恨铁不成钢的反应早已轻车熟路,只差没摆一个小赌之局,压上它几顿饭。
可是老师握在手里的试卷并没有折成一坨塞进裤兜里扬长而去,也没有噼里啪啦地摔打在地上,就安安静静地待在老师手里,一如他看不透的心情,在风中摇移不定。他终于也没有继续板着脸,提笔在黑板上书写起来,书法难说遒劲却有力,话语并不抑扬顿挫却中气十足。虽说还是会不时有几句夹带愠怒的责问伴着隔夜应酬的酒气目标明确地传达到个别错了不该错题目的同学身上,但没有一个人不是嬉皮笑脸地站起来接受指导的。没到这时,我都会努力憋着笑,好让自己不至于破坏课堂上严肃认真的氛围。
说来惭愧,他教了我两年,两年里我就没有见到哪一次我们班不是重点班垫底,与第一名均分差在十分以内就算是偌大的不容易,至于均分差个十几一二十分,都早已见怪不怪了。他一个学历史的,在读书、工作上没有吃过一次败仗的人,到我们这儿干脆成为屡战屡败但求一胜都难的不行司令。我很难想象他心里憋着多少无奈和委屈,又笑着消解过多少尴尬的调侃。如果是一名女老师,情至深处可以一边骂我们烂泥扶不上墙,一边哭得梨花带雨。而作为一名男老师,尴尬也好,无奈也罢,任你有多想撸起袖子揍那些缺心眼的一顿也不能,最多说几句重话,叹几口气,拎着试卷讲题答疑。我记得他有一次私底下谈话时,他和我谈起了他十多年前在另一个市区教书的经历。他说他曾经教过最好的一名学生考了六百四十多分,他过来这边这么多年都没遇到过什么好苗子,一直没人能够破了那个学生的记录。他知道我基础扎实,脑筋灵活,跟多东西一点就透,所以希望我能够超过那个师兄,给他长长面子。
这个姓陈的教书匠,这个我们全班一起给他过了四十岁生日的历史老师,这个带了我们三年也输了三年的班主任,在我们高考成绩出来的时候,第一回感受到了扬眉吐气的感觉。毕竟,全校的文科前三名都在我们班,一个同学考了六百四十多,最后去了复旦大学。于我个人而言,那个人不是我多多少少会有点儿遗憾和不甘,但之前都是他的学生,不算丢脸。
记得刚来到班里的时候,我对周遭的一切充满着排斥和疏远,对这个和老婆子一般喜欢唠唠叨叨个不停,对什么事都要重复个千八百遍的班主任实在是喜欢不起来。高一只睡过前三节历史课的我竟在他的催眠下昏睡过了整个第一周,每次他站在讲台上讲错一些问题时,我心里都会不屑地腹诽几句。更别提他灯下黑一般的任用班委,以及吹毛求疵地强调卫生,我们对他的吐槽可以躺在床上吹个三天三夜。
之后的许多年里,我忘记了很多曾经可以倒背如流的诗文经典,忘记了驾轻就熟的代数几何,也忘记了历史书上的史时,可唯独记得住这样一个每次答题只会强调数字编号的历史老师教过很多遍、强调过很多遍的所有编号。我不知道为什么,在我写高考作文时,这些年里教过我的几十个老师,我却第一个想起这个挺着一个啤酒肚、始终舒展不开眉头、在生日时唱“滚滚长江东逝水”的中年男人。
他最喜欢毕业之后的学生回去找他喝酒,只要没有工作的,你请客他买单,待学生有了工作之后,他才会心安理得地让学生自个儿掏钱请客吃饭。去年冬天从北方回来时恰巧路过高中学校,就聚了一顿。不知不觉,已经过去了一年多的时间,等过了这个春夏,他又要带一群即将毕业的孩子们迎战高三。不知道那时候那群小子还会不会次次丢他的老脸?不知道他会不会大腹便便地陪跑在早操队伍里?不知道还喜不喜欢笑着和学生说我们这些毕业了的师兄师姐们的故事?也不知道他的耳朵能不能听得清楚一点儿了?
我曾遇到过许许多多老师,可能让我们叫大哥的,却只有他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