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夜
北京的秋天已经来了。
早晨第一缕阳光收敛了直透血液的温热,夹带了几分寒凉的秋风,让早起的人不禁哆嗦,让睡梦中的人不禁裹紧了被子。宿舍楼下随意停放的自行车垫子上覆了一层薄薄的水珠,葱绿的草坪冒出了发黄的末梢。和去年比起来,今年的秋天来得要早一些,去年感觉到寒冷和萧瑟是十一月份的时候,而今年,国庆假期都还未到来就已经穿上了秋衣。这也意味着今年的冬天也会早来那么几天,真让人有些期待。
但现在就开始期盼冬日的到来显然为时过早。至少校园里、公路旁、远方小丘上的落叶乔木还没有凋落的动静。早秋的绿叶在昼夜温差和植物机体代谢的影响下尽数染上了自然的黄色,并非我们所喜爱的金黄色,而是一种介于橙色、黄色与褐色的颜色。以银杏为例,褪去嫩绿色色素的小扇子往往呈现出一种俏丽明亮的鹅黄色;而五角枫叶则经霜后呈现出鲜艳的红黄色,像火焰一样;而道路两旁的乔木秋叶颜色则呈现出一种好像被剥夺了生命力量的灰黄色。早秋的时期树叶大多安安分分地挂在树枝上,只有到深秋才会像收到命令一样纷纷扬扬地飘落到地面。至于是一种什么样的指令能让生长在不同位置、不同种类的落叶乔木如此整齐划一地凋落就不得而知了。或许这就是大自然的神奇之处吧。而真到落叶簌簌的时节,冬天就真的不远了。
于我而言,北京的秋天还是能够适应的,至少不会让我感到难受,温度也没有一下子降到让人不想钻出被窝的程度。从室外活动的角度而言,我倒更喜欢秋天,因为白天不会特别严热和灼晒,夜晚加个外套也不算很冷,所以是一个难得的可以全天室外活动的季节,比起只想待在暖气房的冬天和一动就汗津津的夏天,不知好上多少倍。
对于一向佛系的我,周末的生活是过得很轻松的。上午八点左右起床,洗漱完毕后下楼吃早餐,并在边娱乐边看书的节奏中打发上午的时光。中午必须吃一顿好的,丰盛的午餐之后是简单的小憩。说是小憩午休半个钟头,但往往头一挨着枕头,身体就无限制地陷入床垫,时间在睡眠面前便再无掌控力了。半个小时在深沉的鼻息和不时的梦呓中被延长至一个钟头,两个钟头……最终等我觉得自己睡得心满意足时,我惊奇地发现下午已消失在我冗长的睡眠中了。至于那些作业啦,计划啦,也随着时间一道过去了。但凡一个对自己要求严格的人碰到这种状况定然会垂头顿足、懊悔不已,并立即痛定思痛,思考起挽救的办法。可我猛地坐起一想:既然我的身体享受了充足之睡眠,精气得到充分之营养,而精神也无甚大之亏缺,那便算了,先起床准备晚间的活动吧。到此,各位恐怕能够感受到鄙人的“佛系”态度了吧。说到这儿,我又不免想起一件发生在中学时期的极为有趣的事儿:
在我的高中时期,学校课程安排每班每周都会有一节时长四十分钟的阅读课。学校老师的期许是希望以每周四十分钟的时间让学生形成一种良好的读书氛围,拓宽学生的视野,快速提高学生对于有效信息的捕捉速度,进而为考试铺垫下充足的知识储备和思维视野。虽说课程开设的落脚点是为了应试的需要,但对于课业压力繁重而没有时间安静读一些课外书的我们而言,这已经是破天荒的莫大的难得。故事就发生在阅读课之上。
其中有一周,原本监督纪律的老师因生病告假,所以没有老师强制监督和要求的阅读课便成为了可以自己安排的时间,毕竟与其浪费时间去读那些晦涩难懂、考试又不会考的文学书,还不如做几道数学题和背几个英语单词来得实在、来得有用。或许是大家被上节课数学老师教的椭圆形定义的证明过程耗费了大量心神,或许大家对阅读课外书的兴趣并不高,亦或许他们昨天晚上熬夜做题,甚至通宵看小说、打游戏以至于没有睡觉。总之,同学们在听到老师告假的消息时的第一反应不是询问老师的病情,而是欢呼雀跃地呐喊和鼓掌,就像突然和你说明天放假一样。尽管这样有失礼貌,但我印象里的呐喊却每次都出奇地整齐和热烈。欢呼之后,飙升的肾上腺素回归正常水平,在教室沉闷空气的催化下,兴奋过后的同学们脑袋突然随最后一声上课铃整齐地沉到方桌上,像演练过无数遍一样。
那日的阅读课上静悄悄的,个别没有睡觉的同学偶尔翻书的声音都显得格外吵,仿佛一脸生人勿近的老师就坐在讲台上。而隔排的Z君此刻正奋笔疾书地写着什么,笔尖和纸张摩擦产生的声音在如此安静地教室里显得格外突出。我凑近目光才看清他正在赶工下堂语文课上要交的作业,而下堂语文课就在四十分钟之后。作业布置了有一段时间了,我记得那是好几周之前的事情了。或许Z君徜徉在其它学科的学习中忘却了语文作业的存在,又或许是习惯性地在课前才想起作业,以我对Z君的了解,后者的可能性居多,而他仓促行笔的匆忙神色似乎也为我的猜测提供了有力的佐证。
可在埋头作业几分钟后,Z君忽然抬起头,双手擦拭因为过于慌忙而渗出的汗水,长舒一口浊气,闭上了奋战数分钟的双眼。我本以为他只是在弓腰行笔后简单休息片刻便要再开始与作业鏖战不休。可是只见他缓缓闭上双眼,熟练地摘下黑色圆框眼镜,从容地把作业往课桌“书山”上一放,径直扑下去了,像之前同学们所做的那样。一旁的我看了看作业上大片的空白,心中暗想:莫不是闭目凝神的间隙,他已想出一套滴水不漏的说辞能够糊弄刻板严厉的语文老师的检查,亦或是他已经准备好“大丈夫兮视死如归”地一切随缘,又或许他已经提前预测到了下节课语文老师不会收作业。思索许久,我竟找不出一个能令自己信服的理由,只得暗暗佩服Z君之魄力。
再回头,不知何时Z君从抽屈里拿出了一本凯利的《自控力》垫在自己头面与冰凉的木桌之间,而书上疲惫的头脑此刻正传来与教室安静氛围格格不入的鼾声。你要说这鼾声的特点我是不太能说得上来的,但是我能够形容一下它的效果:那鼾声如划破黑夜的闪电,如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般毫不意外地吵醒了之前倒下去的同学。我以为不少美梦被打搅的同学可能会愠怒地兴师问罪,如果我的美梦被打搅是会这样的。可当大家的视线不约而同地聚集到沉沉地陷入美梦当中的Z君身上时,或许是体谅Z君为学业操劳之辛苦,或许是看到《自控力》时抑制住了体内即将爆发的洪荒之力,或许是被书页上纵横肆意、反射着盈盈金光的“龙涎”吸引了目光,所有人都出人意料地没有说什么怪罪的牢骚话。空气似乎更安静了,以至于厚重的鼾声更加肆无忘惮地招摇了。
一想到Z君这样的行为实在有失体面,他身旁一位与他关系颇好的女同学善意地在他耳边大声说了一句:“老师来了!“,希望能够唤醒我们深陷迷梦中的Z君,顺便拯救一下被迫害的《自控力》。事实证明这样善意的吓唬是极为有效的,听到这句话的Z君熟练的从桌子抽屉里摸出眼镜,用长袖一抹嘴边流淌的唾液,一本正经的睁开紧闭的双眼,若有其事地回了一句:“老师,我…我…没有睡…没有睡着。”正当我们以为他睁眼看到没有老师,而是全班同学在盯着他看时,会表现出一种尴尬和疑惑。但Z君不愧是Z君,眯着没有完全张开的双眼朦胧一瞥,看到讲台上没有站着凶神恶煞般对他投以咄咄逼人的目光的老师时,缓缓摘下眼睛,闭上眼睛,再度回归《自控力》的怀抱。
约莫数秒的沉静后,班里终于有一个男生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一石激起千层浪,全班人都放肆地笑了出来,就像看到了戳中所有人笑点的电影片段一样。但可能是其它班级显得极为安静的缘故,快要掀翻屋顶的笑场没有持续很久,因为万一被检查的领导听到又是少不了一顿政治教育。而抹了抹眼角泪珠的我忍不住往后一瞥,早晨的阳光透过窗,打在Z君的桌上,大片空白的作业纸在微风中簌簌作响,而Z君竟没有被爆笑吵醒,反而睡得更安稳了,似乎除了老师,谁都唤不醒这位已为学习殚心竭虑乃至于枕书而眠的上进学生。
不知道Z君现在还有没有枕着《自控力》睡觉的特别习惯,但那天的场景却深刻地印在全班人的记忆里,每次想到那个场景都还是会不经意地弯起嘴角。
回忆完过去的我恋恋不舍地艰难万分地从床上下来,想起了一部记不起名字的电视剧里介绍的高效学习方法——浸入式学习法,即睡觉的时候放书在枕头下,从而让书本上的知识在人熟睡的时候与你的大脑产生量子纠缠从而传输到脑海里,这样便能在睡梦之际毫不费力地记住知识。这样看来,Z君当时早已深谙此道,故把此方法加以改良,换以把脸一整个埋在书本之中以求更加完全的浸入式体验。倒是我们这群没有生活常识的高中生知识浅薄,孤陋寡闻了。可不知怎么的,竟又不厚道地笑了起来,似乎想起Z君的光辉事迹不笑显得不够厚道,可是你说笑吧,也实在难以称得上厚道,真叫人为难啊。
下午的时光在低缓的静寂之中走向傍晚,往常的时候太阳还不会早早收拾行事准备下班,可一到秋天,尤其是秋分日一过,太阳便下班得越来越早。自然规律和公司管理员工不一样,管理员工是可以要求他们加班的,而员工也会为了业绩和业绩挂钩的薪金而同意,毕竟没有人会和钱过不去,这就是这个时代的模样。而日升日落是铁打不动的,冬短夏长的白昼,秋冬渐长的夜晚,它要下班,任你九头牛都拉不回来,拉回来算我输,你大可以试试。不过想必各位深谙自然规律与精通人文社科,不会纠结于这等无聊至极的问题。
人们都说秋高气爽,所以最适合秋夜的活动便是离开欲罢不能乃至上瘾的床铺,出门跑上一跑,去一去浑身的懈怠慵懒之气。没有充沛之体力与意愿在飒飒秋风中挥洒汗液的人走一走,或是选择一条长椅静坐一会,也是不错的选择。亦成者草坪上一躺,一观夜色也还不算整日死肥宅。总之,走出宿舍门总是好的。
出门之际,太阳已经悬于西天,失去了白日刺目的闪耀,收敛起了温度炙热的灼烧,变成了一颗可以容许世人静静端详的橙红橘子。纵使皮肤上的汗珠依然能反射来自于它的闪闪光斑,可拘谨得多。傍晚的太阳仿佛由一只一靠近就炸毛的刺猬,变成了可以对人展示温煦的猫。与正午及大部分白昼所展示出来的白灼的单调亮色对比之下,早晨和傍晚的太阳是美丽的。如果把早晨和傍晚再放在一起对比的话,我会更喜欢傍晚的太阳。早晨的太阳可能会在懒惰的睡梦中错过,但不会有人会在傍晚还没有醒来,或者是在天还没有完全暗下来的时候就睡觉。而之所以说傍晚的太阳比白昼的美,一方面,晴天的时候,正年温度较高,天空几乎没有什么云层遮挡(阴天和雾霾天除外),没几个人愿意呆呆地站在太阳底下观赏“催人泪下”的骄阳。毕竟,遇到这种天气娇嫩的人躲还来不及呢。另一方面,林立的办公大楼和现代化的教育体制把白昼和夜晚的每一个时刻精细地切割成为一个个争分夺秒的碎片版块,在利用时间和提高效率的同时,也把人“囚禁”在了钢铁森林中,从而容易忽略外面实际的变化。甚至于有时候某些工作岗位的人天不亮便一头扎进办公楼,待华灯初上夜未央时方才能从公司离开,一整天都见不到太阳,完全地生活在人造灯光之下。但那是“社畜”模式下的生活了,距象牙塔里的大学生则还不完全适用,之所以不完全,是因为中国的大学校园中存在一部分昼夜颠倒的“肥宅”——白天拉上窗帘呼呼大睡,夜晚关上电灯通宵达旦。这样的人不能说他是不热爱生活的,也不能说他在浪费宝贵年华,只能说他自己的生活方式是可以不需要与室外接触的,因为即使不需要阳光和色彩的参与,他依然会不自觉得哈哈大笑,尽管在外人看来像个失心疯。但大部分人对室外还是有情结的。纵使正午炎热,纵使生活勿忙,但只要微风骤起,日落西山,只要自己有空闲时间把手机放在书包里,便会走出楼房,走进自然。
我静静地看着天边的那一轮红日从橘黄色变成赤红色,像一个巨大的红灯笼。倘若这轮夕阳就孤独地躺在地平线上,可能我们不至于感叹它的美丽,因为它顶多就是一个染上颜色的大饼。我所陶醉的,惊异的,是日暮时分流光和云霞的奇妙组合。同样来自太阳的阳光被云霞里的水珠散射成为五彩缤纷的暖光,普散在力所及的地域中,尽数落进无数个像我这样伫足停留的人眼里。背后,太阳明润温煦,前方漆黑的靛蓝色夜空已悄然无声地来临,而夕阳便是时间的刻度在空间之上留下的痕迹。《大话西游》中紫露说过:“我的意中人是一位盖世英雄,有一天他会披着金甲圣衣,驾着七彩祥云来娶我。”我不知道七彩祥云究竟是什么模样,但我知道每一个人都希望目送夕阳时身边就依偎着自己的毕生所爱。云霞流光溢彩,那是一种明亮得仿佛有生命的金色,让人觉得沐浴佛前,让人觉得高尚至极,以此区别于黄金特有的沉重的奢华光丽却沉重的金属无泽。都说云彩是织女的绸布,可是光色交织、云层变换下,我觉得那更像仙女轻舞的霓裳裙衣,轻飘飘的,比蝉翼更轻,软乎乎的,比棉花糖更软。如此轻却又不会让人担心它脆弱地消逝,每一次脱胎换骨般的转变都让人不得不惊异于它蕴于温柔外表下强韧的可塑性。只有你无法想象的形状,没有它不能变换的。大片洛染着色彩颜料的云朵铺满天际,像盛装的仙子欢迎王的回归,又像信徒对于信仰的虔诚朝拜。总之,仰起头,你会觉得自己的灵魂是赤裸的;所有不堪纷纷难逃灵魂的审视,会让你不由地生出一种想要跪拜的冲动。然而盛大的天际并不是挤满了美丽的总合,大量看似漫不经心布置的留白.让人们在享受强烈光与色、质与感的冲击的同时不会觉得满而不适,也不会觉得刻意和拥挤。每一种颜色,每一朵云霞,各习其职,共为协调。一个好的画家不会只沉醉于天际,可我却仅被天际掀起的一角所吸引,久久没有移动。这一刻,我似乎能理解印象派画家对子色彩的执着了。因为光色变换碰撞下的世界能让感官和精神得到洗礼,能让丰沛的情感得到丰沛的表达。写到这里时,笔触之下究竟是单纯的一轮夕阳还是天边流光的一片图景已经分不太清楚了,管他呢,姑且就让她稀里糊涂地美艳着吧。
待我从“洗礼”中回到现实时,沉静的靛蓝鱼天幕已经完全占据了天空.而至于醉人的夕阳再看不到影踪。其实我远没有清晰地认识到天际色彩和形态的组合之复杂,总觉得当你从某一个可以直观感受到的角度思考刚有一点儿火花时,那些蕴含着无比美妙的天空版图就悄然无踪了。而思想的火花不仅不会随着夕阳的消逝而消失,反而会愈加地深入和彻底着迷,或许这就是那些深刻的文学作品之所以能够流传的原因之一吧。
我收回凝视的目光向球场走去,带着一种说不清的活力。
篮球场旁是一块标准的足球场,不过很少有人在上面踢球。球场外是一个标准的田径跑道,已经能看到不少跑步的人的身影。足球场北边放置了一套简便的健身装器材以及一排基本无人问津的单双杠。健身器材主要以锻炼上肢力量为的器材为主,常有健身爱好者抽课余时间“撸铁”。有些看上去比较肥胖的人抱以减肥的目的,希望能够把自己身上的脂肪燃烧,希望能让自己的肌肉变得健美,以致于不会被人嘲笑;也有不少瘦弱的人,他们吃力地推举着冰冷的器材,巴不得把自己吃奶的力气都用尽,希望变得强壮,得能给人以安全感。经常接触喜欢运动的朋友的我深感他们的不易。我不知道那些洒在地上的汗会不会变成饱满的饥肉,但是总归能换来心里的满足和长久的健康,所以说,多少都是没有什么损害的。而那些动辄就以“撸铁”会使肌肉长成一身僵硬的死肌肉为由对之避之不及的人,则体会不到那种痛并快乐的感觉。对他们而言,流汗是一件很有损美貌的事情,因为流汗意味着她们要重新到卫生间去补美美的妆。
之所以说单扛是孤零零的是因为除了体育考试能见到它的身影,其它时间大多没人愿意挂在上面,当然晴天晾被子的时候除外。在校园里,单杆从存在的时候就几乎把女生排除在外了。奇怪的是一向力求平等的女性面对单扛竟表现得毫无反抗,任这“不公平”发生在她们身上,这种情况在女性意识强烈的如今显得极不寻常。而在肥胖肆虐的当下,困于肥胖的人对单杠自然是束手无策的,所以他们几乎被直接宣判了死刑。而从牛顿的重力定律说来,单扛之上的运动——引体向上,定然是为瘦子量身打造的项目。但事实并非如此,瘦子之于胖子,体重上轻是轻了些,但公平地力量也就差了一截,虽说能够像垂死挣扎的泥鳅一样扑腾几下,可在面对绝对的无力面前只得放弃。就算对于能做十来个的男同胞而言,完成一组引体向上的练习也并不轻松。毕竟,在这个男生不用下地干活、女生不用织布缝衣的时代,青年人的一双纤纤玉手是个顶个地细腻和娇弱。而一组引体向上,轻则磨个茧子,重则直接水泡加身,那是任谁也不愿意平白无故遭受的磨折,除非万不得已,比如体测。至于其它场地有练习跆拳道的,有打传统功法的,有练习瑜珈的,有跳绳的……
一般人很难理解那些明明可以在室内进行的运动为什么非要去室外进行。室内又暖和,又干净,而室外又冷,又吵,还净是些浑身臭汗的人。对于我而言,很多运动一个人做是没有趣味的,是容易放弃的。而把自己放到一个很多人组成的环境中,有人缓跑,有人快走,有人哼着歌,有人放着曲,你可以选择跟上一个人的步伐,他可以比你快,也可以比你慢。而当你跑了一会儿,有些气喘吁吁,甚至力竭时,可以停下来休息,慢慢地走。但我注意到一个现象,那些慢慢走的人会不自觉地加入到跑步的队伍中去,仿佛有一种来自内心的力量慢慢牵动着想要放弃的肌肉和骨骼。其它活动,也基本逃不出这样的模式。
一个球场,一个跑道单独放在那儿是没有意义的。因为它只提供了一个空旷的场地,而当它迎来了人,它便有了另一重作用——氛围。在这里,人们相互之间几乎是陌生的,不熟悉的,从未见过的,见过之后可能不会再见到的。同样,陌生会让这里没有都夷,没有一个不认识的人会因为你跑得慢而投来鄙夷的目光。因为你流的每一滴汗都是真实的,所跑过的每一步都是踏在地上的,所呼出的每一口气都是有温度的。很多人喜欢体育锻炼的初衷都是那一份简单容易满足的快乐和疲惫过后的健康和活力,而不是那些用看不见、数不清的汗水堆积起来的赛事荣誉和奖状,甚至财富。至于“更高,更快,更强”那些标榜在竞技体育的丰碑上的“远大追求”就不是我们这些非专业人士的领域内的事宜了。所以,我会不喜欢教室,但不会不喜欢运动场。
但不是所有来到运动场的人都是为了浑洒汗水,绽放生命之活力的。我之前所提及的运动几乎都在是球场外进行的,那么偌大的一片球场便成了中空的地带。之所以说是称为“中空”是因为除了少数社团组织的跆拳道练习和个别同志的养生功法练习外,球场是大多数人团建,小型户外聚会的首选之地,或许是因为足够宽敞,或许是因为夜晚配灯光的幽暗情调,或许是因为特殊时期不允许随意进出校园,或许是别的什么原因,这片一点儿没有散发泥土和青草香味的人造塑料足球场很受欢迎。也算是物尽用,虽不用来踢足球,却不至于成为一个精致的摆设。
这让我想起了足球在中国的现状。很多年前,足球的雏形诞生于中国,作为一种观赏性较高的表演活动,称之为““蹴鞠”,后来所谓的现代球产生于欧洲并在世界范围内传播来,并逐渐发展成为世界第一大运动。而古代希腊人发明了一种后世人争相参与的比赛——奥运会,就是世界上各个国家都切磋切磋运动技术,比比谁是世界上“最高,最快,最强”的人。如果说奥运会是把所有运动项目都拿来碰个高下,那么世界杯便是个别运动一较高下的赛事。众所周知,足球有两个最高级别的赛事:商业性拉满的欧洲冠军杯和国家最高水平比拼的足球世界杯,而这两个奖项的冠军奖杯也被视为足球界的团体最高荣誉。欧冠的被圣伯莱德杯,也就是“大耳杯”,世界杯的奖杯则被称为“大力神杯”。按理说,每一个国家都有一支足球队,也都能凑得出一只足球队,无非是专不专业的问题,再落魄的国家十一个人还是能够凑出来的,只要到时候输球别嫌丢人就行。中国向来以人口傲视全球,所以人口这一点必然满足。可是世界赛事的管理人员为了提升比赛的档次,打造高水平运动对决,以便于多卖几张门票而不至于让举办赛事的国家不那么亏,所以给每个大洲划分的参赛名额是有限的。以亚洲为例,须选前八名进入世界杯正赛——真正意义上的世界杯比赛。所以国足不是没有踢过世界杯,实际上从来没有缺席过,只是那么多年来只有一次冲出亚洲,走向世界,剩余的年份都倒在了冲出亚洲的道路之上。话说中国男足中一直流行一句话:“中国乒乓球谁也打不过,中国男足谁也打不过”,足见中国男足在世界足坛的尴尬地位。二零一八年,邻国人口不足中国五分之一的日本差点儿打进世界杯八强,而韩国则在州际赛事中展现出了领头羊的气势,反观十四亿人口的中国派出去的足球队,在踢文莱、马尔代夫那种超级小国时狂轰两位数的比分,而一遇中亚和东亚强国就折戟沉沙,更不必提和欧洲强队的比赛中那惨不忍睹的战绩。对于观众而言,简直就是一群成年人对一群小朋友的无情单方面碾压,没有什么挣扎可言。可谓剧本年年不一样,结局年年一个样。而最为国人津津乐道的还是中国男足神一样的停球技术,别人是人球合一,而他们却是人球分离,还直接送到别人脚下那种。
从某种程度评价,中国国家队球员可谓是中庸精神的代表者,不争不抢,不怒不哀,始终以出人意料的平常心面对一如既往的惨烈战绩。换了外国教练是这样,换了中国教练也那样,爱怎么样就怎么样,任它对手如何,我必稳如泰山。控理说中国民众应该是很理解,中国传统文化这一套的,因为他们自己就是最好的践行者。可谁能料到,“中庸”这个词语一到中国足球队就不干了。每一次失利都是一套从训练制度、球员个人素质到国家、民族体育的深刻剖析,简直比球员自身还专业,比教练老头还着急。键盘敲字打累了,让孙儿端来一杯热茶润喉,一边继续有理有据地批评反思,一边急忙让孙儿去书房点着灯学完语数英史理,此正是用心良苦之体现。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奥运会金牌榜上但凡中国不是第一似乎就会顷刻间引起亿万中国人爱国式地反思和犀利的讨伐,从诺贝尔奖上你就看不到这样的场景。每每诺贝尔奖公布时,他们大多会心平气和地对身边人说上一句:“什么嘛,今年怎么,没有中国的评审,看来今年的诺贝尔奖又和中国人一样没关系了。算了,咱中国人的优秀成果,老外无法欣赏。那什么破奖项,我中国人不稀罕。”此宽容大度真乃闻所未闻,见所未见。他们甚至更乐于讨论一个名叫村上春树的日本作家,也不愿给自己国人留几句支持的话语。
当你提及那些爱国激昂之人士为何钟爱足球一话题时,你便会听到这样一番义正严辞之论:“身为一个足球运动员,拿着高额的薪水,却踢不过那些副业是厨师、调酒师和托尼老师组成的球队,中国泱泱大国竟被这些“废物”辱没了声名。”若你反问:“他们的钱也不是你给的,你那么激动干嘛。”他定会说:“但凡我有他们的收入,定然比他们强无数倍”。每每听到此,我就会盯着他快看到膝盖的肚楠,在心里喃喃地牢骚一句:你,算了吧。除了吐嘈,从不见你离开电脑,走上操场。但困于情面需要,终究一笔带过。
其实这些年来对于虚名的追逐成了中国从国家到个人日益泛滥的情况。有的人意识到了却无法让很多狂热的人冷静下来,浮躁正入侵每一个领域。同时,爆棚的优越感让人丧失了理智,得不到的就酸,得到之后又觉得理所当然。至于足球,的确有国家体育和人文教育体制冲突、球员个人国家使命感不强、管理不成熟之状况等情况,可大众是否能冷静下来思考问题才是问题之所在。说归说,心痛归心痛,但那与大学有何关系?大学可是培育有专业知识之工人,有学术素质之高知分子的场所,培养只会踢球还没有出路的“蛮夫”之事,大学是万万不做的。
我收起嘴角一抹难明其意的笑,看了看人造草坪上穿着凉鞋、高跟鞋的冻得通红的脚和叼着纸烟、涂得五颜六色的细嫩的手、以及打扮得华光溢彩的脸颊,走进了篮球场。
球场上早就燥热了起来。奔跑的身影和跳动的汗珠在空阔凄冷的场地里点燃着青春的野火。外面是冷的,但这一片空间是炽热的,地板、篮架的钢铁是冷的,但是心是热的。不知为什么,自次来到球场,虚浮的、低沉的心情就会变得舒服和开朗。
我在靠近边缘的一块场地进行一些常规的投射训练,对于平时的娱乐和锻炼而言,半块场地足够用了。至于全场比赛,除非是正式组织的篮球赛,否则是很难见到的。原因有两个:跑全场太累,体力跟不上;凑不够十个人。后一个原因对于篮球文化浓厚的美国而言像一句玩笑话,但对于拥有数千人的中国大学而言是极为正常的。明天还有课,篮球,随便投一投就行了,打什么全场啊。
由于下午异常充足的休息,我个人感觉体能恢复到了巅峰水平,实际上是很想来一场切磋的。其它场地倒是有组队切磋的人,但没有认识的人,所以想比赛的心思便只得作罢,依然自顾自地运球,上篮,投射。假想你正在和一个球员单挑,你拿球,做一个假动作。对方没有被你晃到,于是你右脚试探步向前,作欲向右突破状,运球加速,然后向左变向,虚晃一下。刚反应过来的神经紧绷的对手一个不注意被点飞,就在他向下落的同时你径直弹跳投球。球应声入网,对手失意告负。一遍又一遍,孤独地舞蹈。
不知道什么时候,站我所处的球场边多了几个皮肤黝黑的男子,三十岁上下的样子,脚上穿着普通的运动鞋。面部呈现的特征和汉族人不一样,头型略圆,唇下留着一撮小胡子。在留学生和少数民族人数并不少的学校,把他们和汉族人区别开对我而言算不上难事。他们应该不是校外无关人员,特殊时期能在核园里悠闭散逛的大多是学生,可是在我一年的记忆回溯中并没有显示出这几个人的样貌,想来应该是新生,至于本科、硕士还是博士就不得而知了。他们站在场边看着我打了好一会儿,眼神里流露出一种热切和渴望,可是并不自然的肢体也暗示他们初来乍到的羞怯。我似乎看出了他们等待我主动的邀请,便走过去寒喧问候了几句,顺便邀请他们来打球。其实除了打球的,还有一种充满寻觅的眼神的生物会在球场边晃悠—女生,至于她们的目的是单纯地观赏篮球还是聚焦于持球的人便不得而知了。事实上,我并不是很喜欢球场边站着一些与篮球天关的人,一来是因为有些人看到旁边有人注意自己时常常自我感受良好,便开始各种不合理地装酷耍帅;二来被人盯着打球是一种很拘谨的体验。
其实我还处在对于面前三个男人身份的猜测过程中;首先,打招呼时他们具有浓烈地方特色的普通话证明了我最初的判断其次;作为一个外语专业的学生,我几乎能从他们偶尔吐出的词句里把他们从东部地区排除,因为他们讲的绝对不会是客家话、土家话,他们并没有太多语调起伏的对话,这和语调变化丰富的闽南语可大不一样,可以大概地把范围缩小到蒙、维、藏三大地区的民族。
接下来他们的对话中大多是类似“哎呀”、“干嘛呢”这样的语气词和简短的球场垃圾话,这个并不难猜,即使我还是听不懂他们所表达的真正意义。直到有一个瘦黑大哥嘴里飘出一句“扎西德勒”我才明白过来,那是我所能听懂的藏语——“吉祥如意”的意思。
终于,像猜谜一样通过一点一点观察而来的线索好不容易解开了答案的我松了口气。但下一秒,另一个问题涌上了我的心头:
作为一个英语专业的学生,我一直为我所学习的语言前景感到骄傲,也为自己能够比普通人更好地与外国人交流而感到高人一等。但是在打球过程中,我除了能够似懂不懂地猜出那些语气词(不一定完全准确的意思),更多时候我只能提着个挂在脸上的假装恬然的表情努力地去听他们几秒种的对话,力图能够听懂那么一句。可是除了一头雾水地听完和进球时双手鼓掌,我和他们几人的交流几乎是两个世界的。语言是用来做什么的?学习之初老师就和我们每一个学生明确过它是一种人际交流的媒介,是一种交往工具,也是一个以后可以维生的饭碗。可现在,站在同样是中国人面前的我,自诩为外语学习者的我,连自己国家的语言都没有完全掌握,连和活生生站在自己面前的人都没法交流,还需要他们不时地为了照顾我的感受而说中文。我甚至开始想,假如有一天,我和一些其他民族的、其他国家的、说着不同语言的人坐在同一堆篝火旁,他们可能围着篝火载歌载舞,用充满民族韵味和异域唱腔的嗓音唱着欢快的歌曲。而我除了假装听得懂之外,只能陪着一脸疑惑而牵强的笑容,挽起他们的手,跳着僵直的舞蹈。我又有向资格去和不知道什么时候,不知道可不可能交流的外国人交流呢?我连自己的国家都没有办法交流得明白,又有什么能力去用别人的语言传播中国的文化呢?所以语言是什么?是一种获得学位和毕出证书的工具?是一种假装高级的面具?而我只是一个什么都不懂的自痴,我不由地感到可悲,不由地为语言感到可悲,不由地为学语言的自己感到可悲。那几个皮肤黝黑的、洋溢笑容的、不停说着我听不懂的语言的、同一片天空下的可以被称之为兄弟的朋友就在我面前投着球。但我感觉我和他们之间相差了一个世界,哪怕我们之间的距离其实只有两步。
但我终究不是一个纯粹感性的人,从篮筐弹出的球砸在头上的时候,我从偏执却颇有意味的思考中醒了过来,到场边休息。与其在没有机会的场面下盲目悲观,还不如抓住眼前可以把握的机会努力接近。或许哪一天就真的遇到说英语的外国人了呢,到时候如果英语都说不好,岂不是尴尬,既对不起自己的专业,也不好意思面对日益强大的国家。人就是这样,想不通时百般愁苦,只要一想通,也便觉得再大的苦恼也好像也云淡风轻。
之后的时间在与其他人的切磋和对抗中结束。时至九点熄灯时,球场的人已经基本回归到冷清的状态。约莫又过了半个小时,我成了最后一个离开的人。足球场上,跑步的、玩乐的都已经不见,数千人的校园出奇地寂静。
远处城市的灯光照在我额头滚落的汗珠上,汗滴里,我看到了滚烫的月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