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独患者
一个人的世界,不是让时间流逝,就是等着时间流逝。说不上为什么,但总是这样,好像有一个独立的世界,独立地运行,与外界无关。
入夏的天亮得很早,哪怕稠密的阴云遮挡了太阳部分刺眼的光线,可世界依旧慢慢地从黑暗中挣脱出来,一如往常。却也不是耀眼的光亮,在这略显朦胧的晨曦,还未完全复苏的世界搭配还未夺目的光辉,稍显昏沉混沌,一如入夜前的时分,说不清黑里透着白,还是白里藏着黑,让人分不清是黑夜轮换了白天,还是白天取代了黑夜。
嗡嗡的闹钟声从几乎被灰尘堵住的手机出声孔传入了躺在沙发上的刘成耳朵里。刘成娴熟的用垂在地上的右手摸索着,从充斥着零食包装袋和一堆摆放得杂乱无序的书中缓缓地把手机抽了出来,凑到眼前,睁开眼睛,看了一眼时刻,习惯地关闭闹钟,关闭屏幕,像之前做的无数遍一样。眼睛在强光的刺激下有些酸痛,他只能闭上眼睛,好让眼睛有个适应过程。可是眼皮这一塌拉,脑袋就忽然变得沉了,越来越重,越来越重。眯一会儿,再眯一会儿,就一会儿,我肯定能按时醒来。他心里这么想着。他再次睡了过去,眼睛重新回到睁开之前的状态,好像忘了手里还握着一个手机。
屋内,刘成身上披着的毯子三分之一已经落在地上,撕破晨雾的黄色暖光透过没有拉上窗帘的透明窗口打在了贴得并不牢靠的计划表上。崭新的纸面墨拓着飘忽的字迹——六点起床做早餐,七点到十点学习,十一点午饭……满当的行程安排,极为自律的生活计划,昏睡的美好清晨。
记不清昨夜几点入眠,不,准确来说应该是凌晨,在刘成的记忆里,自己已经好久好久都没有在前一天的最后时刻前入睡。至于到底是一点,两点,还是三点已经记不清楚,或许是其间的某个时刻,又或许都不是。但现在数字并不重要,因为黑夜就是给匆忙的人栖息的居所,只不过有些人守着黑夜保持清醒,有的人随着黑夜陷入沉睡。
睡梦里,刘成做了一个梦。梦到自己被一群人围绕,周围的场合像一个沙龙,自己和他们谈天说地,什么都聊,不必藏着掖着,好像和认识许久的老朋友侃大山一样无话不谈。他们知道刘成想要聊什么,刘成似乎也知道他们对什么感兴趣,没有酒精催化气氛,没有主持铺垫情节,无需把酒言欢,无需主线衬托,这个话题结束,总有一个人提出新的话题,也总有一群人在安静聆听,默契得像表演。唯一让刘成感到奇怪的是,他无法看清他们的脸,无论挨得近还是隔得远,他们的脸上似乎有层挥之不去的迷雾,阻挡住所有来自外界的窥伺和揣度。但对于“他们是谁?”“来自哪里”这些问题,刘成并不关心。好久都没有人愿意如此有耐心地听他胡天海说了,好久了!
投影在墙壁上的光线一点点地移动到刘成还未苏醒的脸上,温度刺激着汗腺释放出身体内的热,很快刘成全身就被汗水浸湿,像淋了雨一样。可是刘成丝毫没有想要再次睁开眼的想法,或许是睡梦太沉迷,或许是昨夜耗尽了精力,又或许一个人的世界里睡眠才是最好的药剂。有时候他知道自己的意识已经从梦中醒来,却不想掀开被汗液打湿的被褥,不想面对温煦的暖阳,不想面对雀跃的清晨。所以他宁愿闭着眼睛,逃避耀眼的光亮,逃避喧嚣的清冷。屋外鸟雀欢悦,屋内静悄悄,只能听到微弱的呼吸声和浅浅的鼻息,以及一种在脑海中回旋的电波声。
刘成不知道自己又躺了多久,可能是一个小时,可能是一个上午,当然,也可能只有十分钟。时间这个东西,就是一种感觉,没有刻度时,谁也说不准。只不过刘成感觉照在自己身上的光不见了,应该是被房檐遮挡住了。这意味着他可以不必受阳光的炙烤,可以安稳地继续酣睡,当然这也表明,一个上午即将过去。该起床了,不对,该醒了,从沙发中挣脱出来,努力地、疲惫地、空落落的。并不是为了学习或者工作,也不是为了去见重要的人,事实上,已经很久没有人找过他了。这次刘成知道自己要干什么,而且目标明确——吃饭。
掀开毯子醒来的刘成赤着脚站在地板上,试图让血液慢慢地适应猛然的站立,不至于晕倒,毕竟那样的话没有人扶。不知怎么地,他口渴得难受,嗓子像是要窜一股子火出来,仿佛血液都在被蒸腾。他觉得自己可能要会变成一具干尸,但这样可怕且不切实际的想法只存在片刻便消失了。他需要水,很多的大量的水。可是环顾四周,除了安静躺在垃圾桶里的不知道什么时候丢弃的饮料瓶里有不足四分之一瓶的飘着几只死去的苍蝇的水,就只剩下安静的、空阔的冷清。只不过比起喝存在不确定性的瓶子里的水,他更愿意到水龙头上海饮一通,这样起码能在进医院时找到一个负责的大头。
他就像一个从沙漠里逃生的人,把嘴凑到水龙头边,咕咕地喝着,任冰凉的水流过口腔、食道,再通通装在胃里。他不知道自己喝了多少,可能有一公升,但他看了看自己咣咣作响的肚子,摇了摇头,如果真的装下了一公升的水,这肚子可能早撑破掉了吧。
到水龙头跟前,刘成也顺便把脸洗了。没有形形色色的洗面奶、护肤水,也不必擦这个不知功效的面霜,抹那个叫不出名字的露,一个人的生活,没必要打扮得靓丽风气,没人看。他抬头,涤了涤挂在卫生间里蒙灰的镜子。镜子里,是一张熟悉而陌生的脸:油腻的头发蓬乱无序,像野蛮生长的野草,搁在外头,怕是早让鸟雀筑了窝,还有几根隐隐的白发混杂期间,格外明显;暗黄的皮肤没有坑坑洼洼的痘印,只是好像许久未清洗干净,并不清爽;眼皮有些浮肿,可能是久睡的缘故,显得不太精神,而眼睑下的眼睛像是聚焦不了的镜头,空洞得紧;胡茬子很长,不像一个二十岁出头的年轻人的胡茬,倒像是中年人在酒精、烟草、加班和失眠的摧残下的胡茬,沧桑而又枯槁;额头上蚊子叮的大包格外醒目。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小腹,昔日健美的腹肌不见踪影,留下的只有臃肿和脂肪。一切俨然一副颓废的模样,不过无妨,没有人看。一个人盯着相同的事情看久了,就会失去第一次的新鲜感,再久一点,就会开始反问、疑惑,从而陌生。刘成觉得镜子里的人是自己,却又不是自己,像是面对写了一百遍的字,虽然知道是,却总觉得不像。
太阳从正中的顶上偏移了位置,刘成用他还没有完全忘记的地理常识判断下午的时间,可能是一点,又或许是两点,但是饥肠辘辘的胃并不会老实地倾听他干瘪的分析,因为它饿了。刘成曾经很喜欢做饭,哪怕做饭是效益最低的事情之一:从材料的采买、处理,再到食物的加工,最终呈现为餐桌上的一道道菜,可能会花费三四个小时,甚至更多时间,而吃饭的人大多会在半个小时内结束用餐。他们吃饱喝足,以食物中的能量支撑他们工作、玩乐,然后重复吃饭。几个小时换来的,无非是餐桌上短暂的愉悦,有人的时候,可以开一瓶酒,有酒有菜,就着各自的故事多聊一会儿,没人的时候,隆重和欢愉大可不必,能吃饱挨到下一天就行。现在,只要有能下口的东西安抚躁动的胃就行,但是刘成并没有点外卖,他信不过精美的照片和华丽的陈词,所以他还是决定自己做。
三两挂面下锅,煮透,过一遍凉水,在搁点儿酱油、醋、盐,也就大抵能凑合着吃一顿。他不喜欢一个人蹲在厨房,有烟火气却依旧冰冷的空气太压抑,倒不如换一个只有空寂的空间。他来到客厅,打开电视机,把声音调得很大,然后放下遥控器,安静地吸着面条。咸淡正好,醋放得多了些,要是有点儿葱花就更好了,不过,无所谓,能填饱肚子就行。这句话像是他对自己说的,又像是对着别人说的。
电视机里光影闪烁,有人用拙劣的演技表达着真情,有人用刺耳的声线演绎着动人,刘成静静地盯着屏幕,随观众的喜悦而大笑,笑得直不起腰,尽管他并不知道有什么好笑的,但是别人都笑了,不是吗?他也随狗血的剧情落泪,不知道是感慨主人公悲惨的命运,还是替尴尬的演技表示可悲,又或许只是被溅进眼睛里的辣椒油呛哭了双眼,总之,眼泪无声无息地在油腻的脸上流淌。
盛满面条的碗很快见底,刘成不知道自己有没有饱,按照以往的食量,是没有的,但是现在他好像没有很饿了,所以便是饱了罢。胃得到了满足,睡意却上来了,但是刘成并不想睡。他脑子里突然冒出一个想法:他想喝酒,啤酒、白酒,还是红酒都可以,只要是酒就行。如果没有酒,咖啡、可可,或者是茶也行。总之,他现在想让自己找点事情做。但绝不是动手、动笔,或者动脑。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想法,很疯狂,很不切实际,因为家里除了他,什么也没有。哦,不,还有一只孤零零的垃圾桶和里面许久没有清理过的垃圾。他是可以喝酒的,虽然他怎么也喜欢不上啤酒的寡淡和白酒的辛辣,之所以没有红酒,是因为他从来没有喝过,究其原因,贵。但是他也并不常喝酒,只有和朋友聚会,他才会喝酒,即使他并不了解自己的酒量,可能这就是酒精的魅力,平平无奇却让人欲罢不能。
想要喝咖啡和可可是因为他不想让自己再次陷入沉睡,不是因为他对自己熬夜之后用白昼的光阴来偿还而感到愧疚,他只是不想在无边的梦里去找寻陪伴,这要是能够做一个美梦还能搪塞心里的孤独,要是没有做梦,那将会面对的就是醒不来的黑暗和孤独。这样的选择具有太大的失误率和不可控性,他选不来,更不想选。他脑海里没有时间的概念,昨天、今天,还有明天,不过是日复一日的空阔和冷清的更迭而已,他十分清楚,因为这样的日子他不知道度过了多少。他厌倦呆呆地坐在一个地方,像木头一样麻木,他想要找事情做但是他又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想做什么,所以到头来,他还是一个人呆呆地坐在沙发上,盯着两分演技、三分流量、五分热度的电视剧,没有酒,也没有任何能使他保持清醒的液体,好在他没有睡着。
端坐的他的心思并不在电视机上,或许是被拖沓的剧情磨光了耐心,或许他的注意力就从未放在过电视剧上。他的神思可能漂扬在屋外的朗朗晴空之上,飞到云层之上,飞到天空的穹顶,飞出地球,飞向遥远神秘的宇宙;可能回溯到流转的时光,回忆和他并肩前行人,回忆经历过的历程,回忆遗失在时光里的挚爱,回到他出生的那一刻,看着自己从呱呱坠地到青葱年少;也可能就在这间屋子里,思考为什么天上的蚊蝇漫无目的地飞,感受陈旧时光在屋子里留下的痕迹,疑惑为什么这么无聊;又或许,昨夜的熬夜丢了的精气神还没有找回来。谁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连他自己也不知道。
安静的空气,微微浮动的尘埃颗粒,定坐在沙发上的人,构成一幅几乎静止的画面,如果不是电视屏幕闪烁的光色不断地提醒,所有人都会觉得刘成是一个雕像,相似度惊人。这样的状态持续了一个小时,这次的时间没有差错,因为刘成在发呆之余,瞥见电视屏幕右上角跳动一分钟的时刻表,跳了三次。不知怎么的,这一个钟头,像是一个世纪般漫长。
忽然,他想到自己还有一个手机,但是不知道被遗忘在哪个角落,早上还有昨天晚上还在他的手里,现在却找不见了。“要找吗?”刘成轻声说。好像在问自己,又好像不是,像是反问,又像是疑问。终于,他还是决定找到它,因为如果手里没有握着一个手机,他不知道怎样消磨剩下的时间,他无法想象从下午到晚上,十余个小时,将会是怎样的漫长和煎熬。他并不担心找不到,因为巴掌大的地方藏不住东西,也丢不了东西,只要你想起它的存在,很容易找到。
手机屏幕比电视机的要小,能让眼睛离得很近,也更亮、更刺眼,只不过还是有数以亿计的人愿意捧着、盯着它,乐此不疲。因为它选择更多,能够满足不同人的不同需求;更方便,不会很难携带;更容易打发时间。
刘成刷着动态和朋友圈更新的消息:有人在感慨和抒情,有人在若有其事地无病呻吟;有人转发着并不有趣的笑话,有人宣传着形形色色的广告;有人言之凿凿地确立目标,有人一如既往地漫无目的;有人分享着自己的生活点滴,有人藏在屏幕背后观看着世间风情;有人丧颓,有人悦动,有人愤慨,有人平静;有人猝不及防地撒一波狗粮,有人吵着嚷着不相信爱情;有人的悲伤难过得到抚慰,有人的满腔抑郁得到排遣。这不算一个独立的世界,却又算是一个独立的世界。人们可以在这里发一条似是而非的话,从而引起一个可以共鸣的话题,像是面对面在咖啡厅聊天,只是不用见面。虽然没有实际的物质,可是数码和电子编辑的空间更为广大和包容,不必惺惺作态,也不必言不漏表。
刷完动态的刘成心中并没有一种满足感,反倒更加空落,像迷失磁场的鸽子,找不到摆脱无聊的出口。他背靠沙发,手里捧着手机,怀着无比期待的心情等候手机清脆的提示音的响起,那样的话就代表有人想要找他聊天,也可能是求助,无论如何,说明有人需要他,他也可以动起来,不必再对着跳动的光屏犯愣。可是他等了一刻钟没有动静,等了一个钟头,两个钟头也没有动静,他像是被世界遗忘一样,没有人关心,没有人在意。想要问为什么他不主动找别人吗?因为长长的列表里每个人都在忙自己的事,他们或许并不需要唐突的问候,而做一个旁观者,在不叨扰的同时也避免了无话可谈的尴尬发生的可能。
他突然想打游戏,但是当他点开游戏看到没有人上线时,他却又不想打了,匆匆退出。其实游戏和安静的社交软件一样,安静是最可怕的,它们是人们排遣的工具,但是当它从社交里抽离出来时,玩就失去了闹趣和欢乐的意义。哦,这就是这个世界,音乐软件比你自己都更知道你喜欢什么类型的歌曲,购物软件知道你可能会对哪些商品动心,即使你自己都不是很清楚自己的喜好。
不觉间,天色渐暗,又是一个黑夜悄然降临,以昏黄为预兆,以静谧为佐助,笼罩着喧闹的世界。
他不知道自己刷了多少条看似很有道理实则并没有用的鸡汤文字,也不知道看过了几部电影的评论,有的恶搞,有的煽情,可是这会儿他连敷衍的回应都不愿意去做,仿佛他所处的世界和吵闹欢愉的世界是分隔的,就像朱自清那句:“热闹是他们的,我什么也没有。”不对,不是像,是更深沉的孤独,对,就是孤独,一个人的孤独。不同的是一个淡淡幽幽,一个挥之不去。
亮晃晃的屋内像是白天,他早早就将电灯打开,把桌上摆放混乱的书本围成一个圈,把电视机的声音调的很大,甚至有些吵,因为只有这样,他才能够有勇气一个人面对接下来十多个小时的黑夜。
他想拿起笔写点什么,却又不知道怎么开头,索性又把笔放,拿起手机。他看游戏直播,不是为了学技术,也不是为了寻微渺的几率抽礼物,事实上他并不喜欢看别人玩儿,不过似乎这样时间会过得快些,再快一些,能够度过星明,度过午夜,度过冷清。
屋外的灯火慢慢熄灭,人们结束了一天的工作,沉入睡眠,呼吸变得缓慢而深长,心情变得放松而舒缓。屋内时钟滴答滴答地走着,完全不受情绪和环境的影响。十一点……十二点半……一点……
“或许我要睡了,或许我应该睡觉了。那么,晚安,做个好梦。”刘成用稍显疲倦和无力的声调说着。不知道是自言自语,还是对这个世界,亦或是并不对谁。他闭上了眼睛,渐渐封闭自己的感官,让自己处于一种绝对黑暗、绝对安静的环境之中。而至于什么时候入眠,他并不清楚,可能是闭上眼睛一刻钟后,也有可能多躺了一会儿。
幸运的是,他的睡前祷告似乎被神灵听到了,他做了一个很长很美的梦:梦里,他在一个叫不出名字的地方遇到了他曾心爱的女孩。他勇敢地走上前对她表白,女孩子没有用语言回应,慢慢地往刘成的方向走过来,伸出她纤细的手,握住他不知所措、微微颤动的手指。后来,他们一起去了很多地方,见到了许多绝美的风景,而他们紧紧攥着的手从没有放开过。这一次,他看清楚了她温暖的白皙的脸,也感受到了指端的温暖。
静悄悄的夜被静悄悄的白昼取代,暖暖的光打在刘成油腻的脸上。毯子的三分之一落在地上,盖住了一个耗尽电量的手机。刘成脸上挂着一抹淡淡的笑意,眼角有泪流过的痕迹,让人疑惑发生了什么。
屋内一片静悄悄,空阔,冷清。
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