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阳
加拿大内恩的一家小旅馆中,林遥心不在焉地翻看着报纸,不时抿一口咖啡,眉头紧皱,像一具石塑一样倚坐着。透过窗户,他向不远处的海港望去,听不到喧鸣的汽笛声,看不见纷飞的枫叶,怔然地盯着深邃的海水,陷入沉思。
半年前,林遥凭借优异的成绩,顺利获得到加拿大中医药海外传播中心实习的机会。踌躇满志的他以为自己能将中国瑰宝弘扬到另一个国度,为中华优秀文化发展作出贡献。可到了传播中心,他发现自己把问题想得太过简单。中医药文化在加拿大的传播刚刚起步,尚处于推广宣传的时期,受众十分有限。尤其走访了几个城市后,他发现许多本地人根本就不认为中医能够治疗疾病,更有甚者认为,中医以各类重金属入药完全是荒诞之举……各种对中医的误解和排斥占据着主流。起初,每每遇到类似的说法,林遥总会极为耐心地解释中药使用的配伍,中医治病的理论基础……但他每次讲解完毕,他所得到的回应只有他们礼仪性的点头和不置可否的眼神,长此以往,林遥不再热心于解释,甚至开始回避。终于,他陷入了深深地自我怀疑之中。
中医药文化至于加拿大,就像篝火之于森林,温热只能辐射周围有限的空间,而绝大部分仍处于漆黑和冰冷。是不是会有那么一天?寒冷的空气隔绝炙热的火苗,篝火的火焰成为了森林中孤独的舞者。当年,西方传教士到中国传教,满载希望与热情而来,最终,灰头土脸地离去。林遥反问自己:这条道路尽头是否有光明?这项事业是否值得他为之奋斗?他甚至觉得成为一名汉语教师都远比如今的差事轻松和舒坦。
带着这些疑问,他向单位递交了一份长假申请,只身一人来到内恩,希望海滨寒凉的风能够让自己冷静下来,好好思索。
拉布拉多的气温降得很快,没多久,桌上的咖啡变凉了。林遥合上了报纸,将费用放在桌前,起身离开。街道上人很少,有限的人流撑不起喧繁的门面,安静是这方天地的主旋律,唯一的长鸣,来自教堂整点的钟声。为了不打破街道的的平静,林遥刻意将脚步放得很轻,很轻。
厚重的云彩配上深沉的蓝幕,极赋西方油画的浓墨重彩,凝练得似乎可以用手抓下一块,没有滞涩的笨拙感。要是没有烦恼,独自背上行囊,这儿倒是个灵魂停歇和思考的好地方。想到这儿,林遥嘴角扬起了一抹苦笑。这时,他感觉衣角被人微微扯动,他立即转身,但视线并未捕捉到任何人的身影。
“向下看!”一个充满稚气的声音从林遥背后冒出。循声望去,一个穿着白色夹克,头戴棕色牛仔帽的小孩子正用他湛蓝色的眼睛盯着他。多么漂亮的眼睛,比美瞳的粗浅妆束精致太多,像蓝色星空般闪耀,再配上欧美人白皙的皮肤和淡金色的小卷发,林遥脑海中立刻浮现出“瓷娃娃”这个词。
“你是在找爸妈吗?迷路的小不点。”林遥关切地问道。
“不,我和爸爸妈妈就住在这个小镇。看那边,我妈妈在那看着我们哦,我刚才和她说我看到了一个认识的人,要去和他打声招呼。”林遥顺着他粉嫩又晶莹的手指看去,一个漂亮的妇人正对他报以微笑,他礼貌地回礼,转而继续看着自己年少的这个小男孩。
“我可不记得我有一个三英尺的朋友哦。”林遥调侃道。并没有把自己当做一个成年人。
约翰听到这句话,向后退了一步,正经地说:“准确来讲,是三英尺二英寸。爸爸说,以后我会长到六英尺,比你还高哦。对!忘记自我介绍了,我叫约翰,我知道你的名字,凯尔,对不对?我上次去中医药传播中心见过你的照片,不承想居然在家门口碰到。现在我们认识了吧?那我们可以做朋友吗?”说最后一句话时,约翰的声音小了些,应该是想到自己刚才略失礼貌的问候。他像其它做错事的孩子一样,低着头不断玩弄自己的手指。
“当然。”林遥肯定地回答,尽管孩子只见过他的照片。没有人会去伤害一个小孩子的心灵。
听到肯定回答的约翰如蒙大赦,心中的担忧瞬间化为云烟,一下子跳到林遥怀里,开始叽叽喳喳讲个不停。心里暗想:不是说加拿大的小孩子都比较内向吗?难道我遇到了一个奇葩。
与约翰的对答中,林遥了解到,约翰对中医药文化有着极其浓厚的兴趣,没有家庭环境的熏陶,没有系统的学习,像与生俱来似的。一次妈妈偶然打开一个中医网页,小约翰的眼睛便再没离开过,此后一有时间就在网上浏览中医报道。林遥听着约翰类似小说般的成长经历,越发觉得这小子上辈子定是个中医人。但是网络上的知识生涩古板,好坏难辨,约翰显然还存在很多误区,林遥耐心地为他一一解答。“你说倘若以后生病直接使用生活中可以找到的材料治疗疾病,是不是就不需要很多科学家整天对着显微镜研究分子了呢?”“每种东西都有自己存在的意义,中医和生物医学异根同源,各有优劣,只有相互借鉴发展,人类医药卫生事业才会愈加光明。”
以后的每一天,林遥都会来到约翰的家中交流阴阳五行、藏象脉络……林遥还教约翰练太极和八段锦,两人一待就是一整天,无话不谈。林瑶喜欢看约翰皱着眉头认真思索的样子,也喜欢看到他理解新东西后的雀跃与欢喜,还不时会被小小身体里有趣的创造所折服。比如将人体比作一个装满水的气球,精气在周身流动,使原本液态的水变得有形可塑。但有时候又会傻傻的问道:凯尔,肺属金,是不是意味着我的肺是铜墙铁壁、金刚不坏呢?还有金主肃降,那为什么我们史密斯老师的头发是向上长的呢,是不是她的肺和我们的不一样?小孩子总是有无尽的问题,有的可笑,有的深刻,林遥在约翰的身上,仿佛又看到了几年前自己学习中医时的影子,每次有疑问直接到图书馆查阅一下午的资料,为了防止出现偏差,同一本书的四五个版本来回地翻找,直到找到正确的答案。那时的他似乎不知疲倦,因为喜悦与满足让大脑忽略了疲惫。
时间过得很快,长假很快到期,林遥早早接到通知,约翰也得知林遥即将离开的消息。薄雾的清晨,约翰早早候在林遥租住的旅馆。看到林遥走出来,没有尖叫,没有眼泪,他用晴蓝的眸子看着林遥,林遥俯下身,摸了摸约翰金色的短发,将他拥入怀中,在他的耳畔说道:“记住我们的承诺,20年后,我等着你来北京找我。希望那时,六英尺的你还能保持现在的衷心。”说着,林遥拉过约翰的小手,将自己入学时领取的纪念品放到约翰手心。一个镂刻着中药名——使君子的书签静静的躺在这个外国男孩的手上。约翰用小手紧紧环住林遥的腰,没有说话,没有哭泣。
“可以骑在你的脖子上吗?”过了好久,小约翰才说出这么一句话。
“当然,我的朋友。”
“记得我教你的方剂歌吗?咱们一起唱一段!”
“……《参苏饮》参苏饮内用陈皮,枳壳前胡半夏齐,干葛木香甘桔茯,气虚外感最相宜……《逍遥散》逍遥散用当归芍,柴苓术草加姜薄,肝郁血虚脾气弱,调和肝脾功效卓……
拉布拉多的东部小镇,满山的枫树几尽光秃,,街道铺满金红色的五角枫叶,雾气消弭,白霜似小颗粒的珍珠点缀着大地,浪潮袭打海岸,发出轰隆隆的声音。整个街道只有两个人,一大一小,林瑶说着中文,约翰说着英文,不同的语言,同样的内容,一个声音细腻干净,一个低沉深长,没有固定的旋律,没有死板的节拍,像佛庙的梵音,教堂的长钟,顺着海风传的很远,很远。
林遥看着前方,旭日彻底挣脱了云层的捆束,跳跃出来,散射着无限的光明和温暖,他感受到了内心的雀跃,生命的律动,苏醒的灵魂。他第一次发现冬日来临前的晨阳那么暖,那么热。
一团篝火的热温暖不了整片森林,但它的光亮可以为所有生灵指明方向——后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