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人最怕什么?俞子将这会儿觉着他最怕麻烦。
江湖人最爱什么?俞子将这会儿觉着是最爱看热闹。
一阵好挤,在汗味里总算找着个空子能看见人圈里面。
是广场边上的一个茶坊,门口搭个棚子,棚子里正有着不好看的热闹。
俞子将看见,先前来这里买茶、借凳子的陶九正立在棚子下,脑袋都快顶上雨布了,只是胳膊腿上都是红肿,显然是新被打的。
红肿的双臂正张开,把那纤弱的身影挡在身后,陶苏右臂歪垂,咬牙忍痛打量四下。四周围着些汉子,都是挂了四方镖牌的“自己人”,看架势必然是不让他俩好走了。
“你倒是个会讨好的,护个女人敢与我等动手?”坐最里面的一个疤脸镖头出声嘲弄,其侧坐了七个镖师,身后都站满了趟子手,二十多号人跟着一阵嘲笑。
“去,再教他些规矩。”疤脸镖头轻声下令,四个趟子手合围上来就是拳打脚踢。
陶九身大力强,近日又功进非凡,左支右挡全全自受了,没叫一拳半脚落在陶苏身上。众趟子手都打累了,陶九兀自不让分毫。
那疤脸与手下镖师吃茶说笑,还不时指点一番动手的趟子手,见着一批打累了,又换上一批接着打,倒有些慢条斯理的样子。
四周的人群也是看得起劲,不时有人讨论那大个儿能撑几轮,还有打赌的。其中也有四方镖的人,也是看得津津有味。
俞子将见着陶九似是还能抗,林客南又揪着他衣袖以示提醒,便自观望,只是四周的起哄听在心里不是滋味。
看打的不管,打人的不急,挨打的也不出声,受保护的最先挨不住了。
“住手!住手!”
陶苏喊停了打,要上前说话,陶九忙拦住。
陶苏仰望陶九,她汗湿的额头下浮出笑来,朝大个儿轻轻一点头,陶九默然,放手让开。
陶苏本想抱拳,却有一条胳膊抱不起来。倒是脸上的笑还那么标准,那么清爽,又有些让人心疼。
“苗镖头!我这兄弟憨直,小惩大诫也是应该。不过再打下去他熬不住,求您高抬贵手,我等认错,再给您赔礼!”
陶苏说罢深躬一礼。
“哦?认错?错哪儿了?”
陶苏笑回:“错在方才......”
“咱不要听你说,咱要听你唱,唱出来才是合适的态度嘛。”一个镖师插话,其余哄堂大笑。陶九几个跨步上前,被陶苏挪身挡住。
镖师们都等着他俩被激怒正好再打一番,却不想陶苏笑看众人,开口便唱:
“我乃江湖人,地养又天生。”
“风吹腿扎根,雪埋脚印深。”
“礼迎八面客,笑扣四方门。”
“挨打自站稳,受气低头认。”
“刀剑不认人,全靠兄弟撑......”
不是什么高曲名辞,只是江湖小调。歌声里没有曼妙的臆想,只是简单的清灵好听,没有深厚的内气冲撞,却压下了四周的嘈杂。
还没唱完,四周的看客又纷纷叫起了好,轰然鼎沸。
疤脸一众似是被叫好声惹恼,一个镖师跃然起身就是一掌,耳光打断了歌声,却没打落陶苏的笑。
“苗镖头还有什么指教?”声音彬彬有礼。
那打人的镖师指着陶苏的笑脸喝道:“让你认错,你唱的什么玩意儿?重唱!”
陶九终于是忍不住了,怒吼一拳砸去,那镖师出掌相迎竟被打退,恼羞之下运足内气又是一掌,陶九叠臂抵挡被拍翻在地。
那镖师过去踩住陶九胳膊,一指陶苏喝道:“唱!”
陶苏终是绷不住笑脸了,切齿咬唇,不让打转的泪留下。
人群里,有人正冷眼旁观,虽是冷眼,又含着火光。
只是心头记着旁人的劝:“若要往后安生,必得咽下眼前这口气......”
又想着方才的歌:“挨打自站稳,受气低头认......”
再一番自省:“行道走镖都是刀头舔血,这点场面我又如何耐不住性子?”
“我与他俩挣来地髓,又分了好药,他们为我受点气又算得什么......”
“他俩武艺不精,受气吃亏天经地义。俞家我一个都惹不起,受气吃亏更是天经地义......”
想着想着,头一痛,昨日的那口大钟又在头里震响,满脑子都是那个画面声音——陈兆行高坐大喝:“你撒谎!跪下!”他不自觉地在人群里单膝跪地,双手抱头,凤眸里的火却是越烧越旺。
他没有听见,这时一声洪亮的大喊响彻全场。
“放肆!”
一个身影自人群外飞身跃来。
白袍猎猎,广袖翩翩,御空落雁,乘风流剑!
正是封王江。
“你......”踩人的镖师将要问话,大袖拂来,裹住他指人的右臂就扔进茶坊,砸碎桌椅,右臂外曲,显然是断了。
一众镖师纷纷起身按刀,疤脸虚拦左右,暗自寻思:“这人武功不低,该不会就是俞子将吧?大镖头说其是个脸厚心黑的小白脸,这人脸是厚了,但也算不上小白脸吧?莫非大镖头的审美偏向丰腴......”
“朋友是来劝架的,还是出头的?”疤脸一时拿不准,还是先开口问问。
“都是,简单的说,是来揍你的。”封王江负剑挥手,示意陶苏、陶九退来他身后,陶苏过来低头道:“封镖师……算了吧!镖局规矩,同门见刀,死者埋,生者死。”这是在提醒封王江动手的后果。
“哼!懦弱!我揍他个半死不活就是!”封王江说着就朝茶坊里走。
众趟子手来挡,白袍飘拂间,过来的又飞回去,步步行到桌前,四周趴了一地人。
六个镖师先后站起来动手,封王江一记云手尽皆挡下来拳,再运气一震震退六人,六人倒下前又是“啪啪”各挨了一耳光,四周桌倒椅塌。
疤脸苗镖头总算坐不住了,一把掀起面前方桌砸向封王江,又隔着桌子一掌打出。
桌子空中四分五裂,一掌一拳对上,苗镖头只觉拳上内气如金水浪涛阵阵拍来,一阵猛过一阵,沛然难当!在手骨断裂前忙地后撤,惊怒望向封王江。
封王江傲然雄立,指点着对面疤脸与一地镖师道:“你,自断一臂。你们,唱个小曲认错便可。”
苗镖头败在个镖师手下,正是又气又恼,又想起自家大镖头的交代,指着封王江喝问:“你等私自揽客在先;我过问时那大个儿又动了手;你作为镖师冲撞我这个镖头,现在又要立私刑......你等还有四方门的规矩么?我必要向大镖头、总镖头讨个公道!”
封王江闻言一愣,本是听到陶苏唱歌,又见着陶九挨打,一气之下就想揍揍这些恶人出气,却没想到这人还有理有据的,倒是自家这边的错了?
陶九这时吼道:“是你先抓了小姐,小姐挣扎,你就掰折了小姐胳膊!我......我才动的手......我忍不住......”
“胡说八道!我方才所言哪一句是假?”苗镖头见着封王江打了隔顿,就想把理给占死了,让自家大镖头为自己出气时有个话头。
看着陶九还不服,却被陶苏拉住,陶苏还朝着封王江轻轻摇头,苗镖头冷笑,看来对方还是不敢把事闹大。心头一定,便乘胜追击,想把对方的责任坐牢实了,指着陶九喝道:“趟子手也敢撒谎!跪下!等候......”
“你让谁跪下?”不等疤脸说完,人群忽地被分开,陶苏、陶九见到了齐喊一声“镖头”。
黑衣黑刀的俞子将走来,哪是什么小白脸,额头青筋鼓动,双眼冒着冰冷与烈火。
几步走到苗镖头面前,伸手就抓。苗镖头横臂一格,俞子将抓住其手臂,奔涌的太阳内气一吐,苗镖头也被掰折了胳膊。惨叫还没出口就卡住无声,因为俞子将的手更快,已掐着苗镖头的咽喉,把他举在当空。
“我问你,你让谁跪下!”
苗镖头身子一顿乱晃,凭力气挣扎,这俞子将就像个人形蛮牛,奋起内气去冲,又被蛮牛的内气砸个散碎。挣扎无果,只得服软呜咽道:“误会......误会......”
“你,也要我跪?区区六品,也敢要我跪!”
说罢手上用力,苗镖头舌头都吐出来了。这会儿苗镖头心里委屈极了,害怕极了,他可没说要俞子将跪啊,这人不讲道理!
他不知道,俞子将之所以让他委屈,让他害怕,正是为了掩盖住自己的委屈和害怕。
就连俞子将自己都不知道,这些日子,他压住了对双榕的仇恨,压不住的,是对双榕的恐惧!昨日,这份恐惧不知为何,猛然变大,大到反压迫身心,大到让他歇斯底里。
恐惧能扭曲一个人,也能强大一个人。比如,苗镖头觉着自己该是要死了,莫名有力量挣得一口气喊出声来:“我为镖局立过功!我为俞家流过血!俞镖头莫要杀我!”
这是被俞子将的武功和狠辣吓到了,以为其是俞祖芝倾心培养的得力高手。难怪俞祖莲要搞他,自己不幸充当马前卒,不想一过河就要被兑子。真是主人间角逐的一粒土,砸到自己这等小猫小狗身上就是一座山,受不住,受不住呐!
一旁封王江听见了苗镖头的呼喊,想着自家俞兄弟平日好说话,发起飙来可是敢自行走火入魔的狠人,可别像院里消失的大青石那样,把这人给捏碎喽。
“俞兄,他快死了,不至于呐!俞兄!他真快死了!”
封王江一阵喊,还去拍俞子将举起的手,可俞子将就像魔愣了一般全无反应。
“谁人敢在这里闹事!是不是云岭分号的刺头来找茬?找茬还是找死!”一阵阵叫嚷,人群里冲出好些镖师,当头一个竟然是俞祖芝,后面还跟着殷涛、俞子珉。却是俞子珉找到封王江和殷涛后,殷涛出的主意,让封王江来帮手,他俩去分号打小报告,没想正好撞上俞祖芝,这会儿便赶到了。
俞子将算是有了反应,一个恍惚回头去看动静,手上一松人就掉地上了。
苗镖头躺地上都爬不起来逃跑,也不敢逃,还断断续续解释:“我只是奉命行事,不是有意冒犯……东家争斗,我等都是镖路上讨饭的弟兄,不必打生打死是吧......”
“滚。”
俞子将一声低喝,四周手忙脚乱地爬起一地装死的镖师、趟子手,扶起苗镖头就踉跄着往外挪,走过俞祖芝眼前,纷纷低头行礼,见着俞祖芝没理他们,突地加速一溜烟跑了。
俞祖芝本来是来帮忙的,不是帮俞子将,是帮他自己,想折损一番那混账堂姐的面子。最好是俞子将被揍一顿,然后自己就更有由头告状了,却没想到,俞子将有点猛啊。
“哈哈哈哈!俞兄厉害啊!走,今晚我做东,给俞兄消消气!”俞祖芝走来搂上俞子将和封王江,不由分说拉着他们就要去吃酒,今天这活他很满意。
跟来的镖师则为其等开路,驱赶着人群。
“让开让开!挤着干啥,都不做生意了?”
“散了散了!镖局兄弟们闹着玩儿呢,有什么好看的......”
一众江湖路人心满意足地散去,今天的热闹还真是好看呀,三三两两还不住交流着刚才的精彩片段。
有人说那女子的歌唱的真不错,就是隔着远,没见到模样如何。
有人说那大个子真硬气,以一当十寸步不退。
也有人说那大个子真怂,要我早就冲上去拼死几个算求。
也有人说那白衣客真厉害,武艺高强,招式潇洒。
还有人打听那黑衣镖头,怎地没听过这高手的名号,看着真是个令人害怕的狠人......
倒是茶坊的掌柜最实在,追上来问:“这次砸坏的东西合计六两三钱,哪位给结一下?”能在这里开茶坊的,都是四方门里有背景的,也不怕个事,只拿眼睛打量着方才动手的。
众人正要摸银子,却不知哪里钻出个林客南,大嗓门喊道:“我来,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