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燕京中央,城中之城。
这里住着一个天底下最具争议的男人。有人说他是天下的小主人,也有人说是武林世家的大管事,还有人说他是江湖纷争的和事佬,众说纷纭。敬畏者有之,不屑者有之,仰仗者有之,不一而足。这人就是赵世同,庸朝第二个皇帝。
一辆马车开到皇城门前,在几个太监的迎接问候下,下来个锦衣长冠的老者,有些发福,似是夜深,上年纪了有些困顿,下车时颤颤巍巍,走路也是两步一晃悠。
“大半夜的,皇帝唤我何事呀?”走在皇城宽阔而寂静的甬道上,老者询问着搀扶自己的太监。
被问话的太监年岁也过了中年,面色苍白,眉心一点殷红,高冠无须,穿一身金纹黑袍。黑袍太监听了老者问话,弯了弯腰,轻拍老者手臂回话:“就刚才,陛下本家来人了,是二爷。陛下与二爷吃了晚膳,席间说了些家常......还有最近江湖上的事情。二爷走后,陛下发了脾气,摔了些东西,然后便请您老入宫了。”
“就召了我一人?”
“嗯,就您一个人。陛下似乎想叫上左相的,但又改了口......”
说着话,几个人到了地方,深宫中一座偏殿,门上挂一口“世同”大匾。门是开着的,里面亮着灯,还见到些小太监拿着扫帚簸箕往外面送些碎玉破瓷。
进到门里,看见一台黄绸长桌,一座龙纹金椅,桌椅之间,站着个低头发呆的红袍年轻人,不到三十的年纪,高瘦,面相普通,与妙棋长相有五分相似,却没有妙棋的雍容,眉宇间总透着似有似无的忧愁与愤怒。
“陛下。”老者招呼一声。
“来了?坐吧。”皇帝只说了一声,便又站着发呆。
一老一少,一站一坐就没有声音,小太监们打扫完了房间被黑袍太监吆出去,关上房门。在针落可闻的房里,一本册子砸到老者身前地上。
老人拾起来看了,是左相写的奏呈。内容大致讲两月以来,燕京、河南道、河北道、河东道皆有朝堂要员被世家门派所杀,多是灭门惨案,其中最恶劣的是双榕派人闯牢杀了侍郎官姜秉程。另外还叙述了各地武林豪门圈地严重,朝廷税收连年递减,世家插手地方吏治等问题。左相直呼江湖以武自恃,无君无朝,四大世家更是坐享供奉,四分天下,世人只知陇家老九,不敬天子。
“右相如何看?”皇帝对老人开口询问。
右相将奏折合拢,叉手抱在油肚上,道:“左相所言非虚。”
“我这皇帝,果真只是个铺桥修路,赈灾救急的管家?世人眼中当真只有江湖,没有江山?”
“陛下所言非虚。”
“方才我那妙棋堂哥说,如今天子是赵家争取,而非天授,劝我明了是非进退,安享富贵。”
“二爷所言非虚。”
“咣当”一声在房中砸响,皇帝掀翻了桌子,黑袍太监弯了弯腰,右相仍叉手坐着,还把背脊往椅子上靠了靠。
“周和光!我召你来,不是要你再加一把火把我气死的!”
右相似要睡着,恍若呓语道:“陛下想要如何?”
大厅内一时寂静。半晌,皇帝开口道:“我要做个真正的皇帝,奉天承运,既寿永昌。”
右相闻言打了个哈欠,闭上眼睛道:“姓赵的人和老赵家的田地一样多,武功比陛下高的也多,比陛下识时务的更多。”
皇帝坐下,也学右相叉手抱在腹前,幽幽道:“但于你而言,我能给你的,赵家永远不会给。”
右相点点头,皇帝见状露出笑意,却不想突兀地听到了右相的鼾声。
皇帝笑容僵在脸上,深吸一口气,咬牙切齿道:“四十年前,你妄图力挽周家颓势,说什么进则天下共和,退则四王分治,却不想四大家淫威滔天,逼得佛道闭门,周家网灭。你辛苦拉扯起来的释民教和七十二寨也在十一年前被陇九一剑荡平。现在你和我一样,只是天下世家门派牵扯的傀儡,孤家寡人,待冬之虫。”
右相又冲了会儿瞌睡,似是惊醒,睁眼看了看怒目而视的皇帝,又看了看弯腰垂手的太监道:“老夫年老困顿,要回去休息了。”
说罢缓缓起身朝着门走去。
“我可以给你个机会,开武举,重建释民教,再联合佛道两家,我助你灭了双榕一雪家仇,待我真正做成周天子那般,便让你周家成为第五王!”
“嘎吱”声中门房轻轻拉开,月光照在右相脸上,一条隐藏在皱纹里的疤痕自额头划过左边空荡的眼眶,让皱褶与赘肉更显狰狞,右边的独目却映着月光亮起光。
皇帝听到了洪亮不似老人的声音:“愿陛下不悔今日所言!”
皇帝也放亮了声音道:“天子行事,无回无悔!”
半晌,待得右相走远了,黑袍太监朝着皇帝跪下拜道:“正如左相所料,右相归心,皇上宏图可期!”
皇帝的怒容不见了,抚摸着金椅上的龙纹,轻轻笑道:“归心?天下共和?四王分治?呵呵......愚蠢!还是刘世光说的好,亡四王,天下一......天下一!”
清晨,春末的光照在四方镖局门上,匾额“镖行四方”熠熠生辉,门里的场院上齐齐站满了镖局的镖师,场院对着的大厅坐满,里面传来洪亮的喊声:“......俞子将拜入四方!”
姜子瑜一口饮尽碗中血酒,朝着上首的俞荣剑和在座的镖头们亮了碗底,又喊道:“违誓则如此碗!”
碗被高高抛起,“铿”一声“白光”出鞘,一片刀光闪耀,刀入鞘,碗正正落入姜子瑜手中,被劈成了八瓣。
厅外的镖师一阵叫好,厅内也是一些稀稀落落的称赞,坐在下首的俞祖芝瞪眼环伺一圈,厅里的称赞歇住了。
俞荣剑站起,将一套衣服和腰牌捧给姜子瑜,笑道:“礼毕了,以后我四方镖局又多了位俞镖头,诸位当道左相扶,勠力同心。”众人称是。
待得姜子瑜把褐色长褂穿上,系好了正反刻着“四方”、“镖”字的腰牌,俞荣剑一挥手道:“出镖了!”众人起身,随着俞荣剑鱼贯出门,姜子瑜也跟着动身。
出了镖局,身后响起一串炮仗,镖师们昂首挺胸直视前方,熙熙攘攘的人流似被镖师们的目光自中间劈开一条道,一票褐衣镖师骑马挎刀向着西面行去。
姜子瑜跟在队伍里,慢慢骑到城边,老远能见一杆“镖”字大旗风中猎猎作响。镖旗下是个百丈方圆的广场,这时候广场上热闹非凡,马车、驴车、牛车来回穿梭,上货的、喂马的、喊话的一片喧杂。广场四周则是一圈各色小院棚房,房门上有的还插着“四方”的三角小镖旗。
姜子瑜看着新鲜,跟左右镖头打听,却无人理他。他又转头去问后面的镖师,倒是没人敢不回他的话。
一番询问下来,姜子瑜明了了,这里是“四方镖”在四方城的分号驻地。总局只是镖局的门面,最多是开会办事,只是常年有四方门的高手轮驻,并不经常做生意。
镖局的生意主要放在各个分号,比如这四方分号。广场自然是接货和碰头的地方,四周的院子都是镖头与镖师的住处,门上插了旗子的就是在家的,没插旗子的就是走镖去了。
四方镖局大小分号十几个,由一到三个大镖头驻守主管,俞荣剑便是四方城分号的三个大镖头之一。每个分号下设立若干镖队,每个镖队有镖头带领出镖,镖队里都配着探路喊话的趟子手,传话调度的扛旗手,主要负责砍人打架的镖师,还有各色车马、苦力、脚夫等等。
姜子瑜这时看见队伍里的镖头、镖师们陆续散开,走到自家院门前拔下镖旗后与广场上各自人马汇合,各有趟子手敲一声响锣喊道:“四方镖,四方安!起镖!”然后各支队伍陆续出发。
姜子瑜看着身边的人都走的差不多了,望见个稍微熟悉的高仙还没走,打马上前问道:“高镖头请教了,趟子手怎地不喊‘合我’?”
高仙看了眼策马走进广场中的俞祖芝,笑笑道:“俞镖头客气了。我四方镖自有底气,无须去合他人,亮出名头,合我的自会让路,不和的嘛,做过一场便是!”
姜子瑜点点头,心里暗叹,同样立镖字旗吃饭,自己这安顺头等的实力,不过勉强够上四方镖的一个小镖头,若是自家安顺也有这般实力,自己或也不至于落得现在这般家音难寻的田地。
看了看左右无人来招呼他,姜子瑜又问高仙:“那高镖头可知,我这头次走镖是接的什么活计?”
高仙还没答话,却听见俞祖芝的声音:“俞镖头的活我给你找好了,接着!”
姜子瑜接过俞祖芝扔来的包裹,麻袋那么大,却还没有自己两把刀重,打开包裹一看,是一封封各色信纸。
姜子瑜皱眉看着人群里钻出来的俞祖芝道:“信标?”
俞祖芝笑着道:“不错,都是去河南道的信。俞镖头轻车熟路,还能顺道回趟老家探亲。一封信两文的赏钱,头一次走镖就是半两银子,可是个开门红!我对俞镖头仗义吧?”
姜子瑜知道这是俞祖芝给他穿小鞋,看了眼在不远处东张西望的俞荣剑,见其没什么反应,便道:“谢过俞兄的照顾,那我的镖队呢?”
俞祖芝摸摸身前雪白的马鬃笑道:“俞兄新入门,没有人手给你,先委屈自己喊话扛旗吧,回来给你配上,包你满意!”
姜子瑜不再说话,拨马便要走,又被俞祖芝喊住:“俞兄且慢。这行走江湖,当要有个敞亮的名号,俞兄自己取一个?”
姜子瑜冷脸回道:“江湖名号哪有自封的,不是朋友抬举就是敌人挖苦,俞兄给在下取一个?”
俞祖芝也不管姜子瑜的挤兑,装模做样的一拍手道:“却之不恭!我昨日见俞兄武功有进无退,就送你个‘无回刀’的名号吧!雄壮刚烈,壮我四方声威!”
高仙在一旁干咳两声道:“走镖的叫个‘无回’,有些不吉利,不吉利......”
姜子瑜却抱拳笑道:“好名号!江湖路远,来去无回,情长仇险,拔刀无悔!”说罢夹马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