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声“开始”,小朋友们四散而去,轮到捉人的人大声数数,一般从“一”数到“十”,大家都躲好了,个别还没有找到藏身处的人急得团团转,大喊“等等!等等!”,于是再数十下,终于完全安静下来了。捉人者睁开眼睛开始寻找目标,往往是那个最后喊“等等”的人第一个被捉,忙乱中他躲的地方往往最浅显,自欺欺人般地就在附近。每个已藏好的人几乎都是屏住呼吸,看见捉人者的脚步移过来,几乎可以听到自己的心跳声。有人就往木材堆里钻,木材堆很高、很大一片,所以最难发现。有人干脆翻越过木材堆往那边的一条小路远去了,可算是逃逸。偶尔有人由于钻得太深出不来,这可不得了,大人被惊动了,人们蜂拥而至,七手八脚地抬木头,把那吓得一脸发白的冒失鬼救出。稍有不慎木材垮塌,后果不堪设想,这样的捉迷藏还真有生命危险呢。
在那栋我们几家厨房连接着的老屋里捉迷藏是最有趣的。一次在隔壁的库房里我竟看见一群黄鼠狼爬窗而入的情景,我们正躲在整卷竹缆绳围成的巨大的绳堆里,看见黄鼠狼一只咬着一只的尾巴吊爬进来,看见它们连贯而轻巧的动作,我们大气不敢出,生怕惊扰了它们。这群黄鼠狼应该是这里的常客,说不定它们也在玩着和我们类似的游戏。捉人者也发现了这神奇的一幕,没有发出什么声音,黄鼠狼的动作突然停顿了下来,它们似乎闻到了人的气息,但并没有表现出恐慌。我们和黄鼠狼互不侵扰,进行着各自的游戏。到后来,每次走进老屋这间堆放杂物的库房,我都放轻脚步,我知道这里有黄鼠狼的家。
晚上我们一般是不敢去那间老屋玩的,因为那里只有几间厨房,没有住家,老鼠成群。据独自住在那里的公公说,晚上那里老鼠在屋梁上追逐像过操一样。白天热闹,晚上这里就是另一个世界,阴森森的。我不知道公公为什么有那么大胆在那屋子一直住下来。一次,父亲单位分来了两位刚参加工作的女职工,因为住房紧,就安排她们住进了这老屋。入夜,两位女子互相壮胆,住了几天,便坚决要搬走。天亮后,在食堂吃饭时,她们总追着做厨师的公公问:昨晚你听到什么声音没有?又说是晚上她们睡觉时床边仿佛站了一个人,等等,一副惊魂未定的样子。
随着年龄的增长,我们渐渐对捉迷藏失去了兴趣,开始去玩其他的游戏。
午睡
这些天完全沉浸在童年生活的记忆之中,疯狂写作,有时一天写两三篇,这对已多年未动笔的我来说实属罕见。是丰富多彩的童年给了我写作的底气,无论什么题目均可一挥而就、一气呵成。这次,我要写写童年时的午睡。
小时候被强迫午睡是一件极其痛苦的事,你想,人躺在那里,根本没有睡意,外面又有那么多玩的诱惑。我真希望自己有分身之术,留一个我在这里午睡,另一个我去漫游。父亲的竹床在门口,横亘在我的竹床前面,挡住了我出去的路。我假装睡着,焦急地等待父亲入睡,听到父亲鼾声的时候,便是机会到来的时候。我轻手轻脚生怕把父亲吵醒,从父亲所睡的竹床底下爬出去,每次我都得以成功逃脱。夏天的野外太精彩了,几个早已等在旁边的小朋友,开始只能隔着父亲的竹床跟我打哑语,现在只等我一声号令,便拿起准备好的竹竿、网兜之类上路去了。
在我们家的不远处便有大片的树林,夏天的树林自然是昆虫的世界,其中叫得最欢的就是知了。我们扛着长长的竿,竹竿顶部用铁丝围成一圈,然后穿一个塑料袋,在树林里来去奔走。在发现目标后,我们屏住呼吸,缓缓地接近,最后猛地一罩,知了十有八九要落网。这种快乐让人兴奋异常,哪里会有睡意。偶尔,我们会听到特别的声音,比普通知了叫得更刚劲、更有力。这是一种奇特的知了,腹部是透明的,几乎可以看到里面的绿血丝,比普通知了要小很多,非常敏感,一般是扑不到的。
金龟子就好抓多了,每次我都是徒手,它被惊扰后飞得低时,也可以直接用手抓。我还直接用手抓过蝴蝶、蜻蜓、蜜蜂,当然,这是需要一些技巧的,快是一方面,同时要预测它们飞行的路线,反方向去挠,空中拦截,屡屡得手。在那一群小朋友当中,我动作最快,在发现目标后,有小朋友细声地叫我,招手让我过去,我快步跟上,锁定目标后,停顿片刻,然后猛一出手,十拿九稳,很少让他们失望。抓来的昆虫是有玩法的,如金龟子,我有时会把它们放在床上的蚊帐下部,一字排开,让它们同时攀登,相互比赛。也可用细绳套住它的脖子,让它们起飞,然后跟着跑,用脚步去紧跟它们的飞翔。也可每个人都手牵一只金龟子,看谁的飞得高、飞得远。有时候,绳子互相纠缠在一起,要费好大的劲才能解开,但这丝毫不会减少我们的乐趣,相反,解开后,我们随它们跑得更欢。一心想着奔与跑、想着飞的童年哪里是午睡能阻拦的!在一番尽兴的玩乐之后,我回到家,发现父亲还是鼾声如雷,便悄悄从竹床底下爬进去,溜回到自己的竹床上躺下。次数多了,父亲或许知道我的故伎重演,他似乎是不予计较,虽然规定要我午睡,但就是睡不着又有什么办法,或许是他太困了顾不了这许多,或许是他的默许,我才有了那一次次的午间神游。
也许是小时候在中午暴晒太多,到现在我都比普通人黑许多,但这没什么,童年就是因那许多的不合常规才丰富起来。
现在我常常想起那些日子,烈日下,我们扛着长长的竹竿,与树林、蝉鸣、鸟叫,与大自然物我为一,怡然自得,我们顾不得浑身的汗渍,放弃了午睡,享受着童年的快乐时光。
抢米糠
现在的小朋友哪听说过抢米糠的事。
家里养的猪饿得嗷嗷叫了,哥哥、姐姐们都在上班,父亲是单位领导肯定不会去的,只剩下我和母亲了。没办法,披挂上阵吧,推着大板车,准备好麻袋、绳索、口罩,出发。排队是没有用的,走近机器隆隆作响的粮油加工厂时,随着大队人马一拥而上。好不容易挤到米糠生产线旁,才知道这里本来就没有半点要我们排队的意思,没有人维持秩序,没有任何警示说明,要多少米糠自己装,自己过秤。米糠生产线的顶端挤满了人,一只只张大了嘴的大布袋,恨不得把那些缓缓移出来的米糠一口吞下去。
有谁发现堆满米糠的仓库就在旁边,于是大家战略大转移,直扑过去,推开门,一拥而上,我也夹杂其中,糠粉飞扬之中我几乎看不清身边的人,但管不了这么多,心里只想着一件事,拼命地把堆成小山似的米糠往麻袋里扒,装完一袋再装一袋。几次被人推倒,都掉到米糠堆里了,还好是有备而来,在家里母亲已经给我穿了几件最破旧的衣服。抢吧,一场混战,谁抢得最多谁就是胜利者。我发现来抢糠的人还是妇女和儿童居多,大概人们觉得做这种事,青壮年还是不合适,说是抢,其实还是要一一过秤、一一付钱的。现在想,这抢米糠到底是真正买不到,还是一场由谁有意制造的体力狂欢?生产线上的米糠源源不断地送出,我们就是担心没有自己的份。可能这是因为内心深处有一种对物质缺乏的恐惧,在什么都凭票供应的年代,人人自危,人人缺乏安全感。
走出仓库才发觉,抢米糠的人个个头发、眉毛、睫毛都是白色,鼻里、嘴里也满是粉末状的米糠。
现在的小孩可能不知道,米糠其实是稻谷的表皮用机器粉碎而成,它是猪最喜爱的饲料。有些粉碎精细的米糠,人也是可以吃的。学校开忆苦思甜大会时分发给大家吃的糠饼,就是用那种糠做的。
每次,母亲说猪又没有糠吃了,我立时紧张,知道一场抢米糠大战又将来临。
洗澡
厨房的后面有个院子,院子里的一间库房改成的澡堂,几家人轮流一个个在这里洗澡,大人可以用淋浴,水龙头上也没有安装现在各式的莲蓬头之类,只是大股的水直接冲,小孩则要用木盆接,由大人帮着洗。
一次,放学回来,到那院子,猛抬头远远看见邻家女孩在洗澡,她站在木盆中央,有大人在帮她冲水,她似乎也发现了我,不过还是坦然与我裸体面对。对这突然面对,我不知所措,年龄小,无瑕的目光遇上这无瑕的肉体,还是让我一愣神,许久我都挥不去那影像,那白皙、圆润的肉体,散发着一种光芒,虽然有那么远的距离,我还是感觉到它的逼迫,我逃也似的离去。有几天,我都不敢与她对视。后来,当我在那澡堂洗澡时,脚步都轻放,我知道这里曾经有过一个和我不一样的肉体。那时,我确实还不知道什么是男女之情,但这偶然撞见的女孩裸体却使我慌乱不堪,心中蔓延出一种奇异的感觉。
澡还是在照常洗。但到了冬天,条件变得无比艰难,主要是因为没有热水,提两桶热水进去往往不一定够。在寒冬腊月,到最后往往用冷水来完成洗澡的最后一个动作。可是有人想了办法,在洗澡盆旁放一盆木炭火,这边一个盆里是热水和人,那边一个盆里是木炭火,场面非常壮观。父亲想得更周全,直接叫我到澡堂里为他添炭加火,木炭不够直接用柴火烧。火光映着我的脸庞,也映着父亲的裸体及裸体上不断冲洗掉的肥皂泡沫,我被烤得一脸通红,他根本不忌讳我的目光,沉浸在他面红耳热的热水浴之中,有时隔着热气我竟很难将他分辨。之后轮到我洗澡了,一次洗澡就像打一次大的战役,要准备的东西很多,大木盆、小凳子、水壶、木炭、火钳、香皂等等。因为有太多的突发情况出现,比如由于天气太冷水管爆裂造成澡堂停水,这就使得谁洗澡都得有个人协助,有时候,协助的人在外面,就只有不断地朝里喊,问里面的情况。
每次洗澡劳心劳力,所以每次洗澡要下很大的决心。热水器的发明结束了我们那种原始的洗澡方式,老屋后院的那间澡堂也随着老屋一同消失了。我目睹过她裸体的那位女邻居或许早已忘记了童年时的那一次春光乍泄,或许她不会见到我这篇文章,她永远不知道我曾经把她的裸体秘密收藏。
父亲已去世了,他一生中所经历的所有艰难和人世的挤压都归于平和,他只活在我的记忆里。但随着我自己年龄的增长,他的音容笑貌反而愈来愈清晰。
噩梦
记得有一段时间总是噩梦连连,每晚入睡后,总感觉有一块不可名状的东西压在胸口,使我难以呼吸。后来,听大人们说,许多人也有同样的经历,叫“鬼压身”。我当然不相信这些,实在说,当时也没谁跟我说这些。只是,每晚的睡眠成为了一场痛苦的煎熬,睡着不久,就感觉有什么物体压在自己身上,浑身上下动弹不得,那物体软如棉絮却重如千斤,又虚无缥缈,深不可测,或是压着我,或是让我坠入万丈深渊,全无依靠,那种难以挣脱的感觉很难描述。
那时,我懵懵懂懂,这噩梦没有理由来折磨一个涉世太浅的小孩。但没办法,内容相仿的梦那几乎夜夜都来造访。梦里,我努力挣扎着醒来,尝试着用各种方式摆脱那物体的压迫,很难成功,我甚至绝望,感觉死期已到,但每次我还是不明原因地走出来了。白天,我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似的蹦跳玩耍,唯独对于夜晚我心怀恐惧。我仿佛是在黑白两个世界穿行的怪物,白天阳光一片,夜晚却必须与噩梦殊死搏斗,每一次梦醒,我都一身冷汗,尤其胸前和脊背也就是梦里受压的部分,大汗淋漓。这种噩梦无规律地伴随我多年,我也曾向我同学或朋友描述过这件事,奇怪的是,有不少人竟与我一样有着同样的经历,我不知道这种现象应如何来解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