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元牧背着一个行李背包,穿着黑色的旅行衣探过龙鸣镇的大街小巷。几条大黄狗在街上吠着,翘着尾巴摇晃着,耷拉着脑袋嘴里流着哈喇。
余元牧走到一条巷子的尽头,几颗星星裱在了星星孤儿院的抬头上。几只黄狗晃了晃又走了,余元牧瞟了眼虚掩着的大门。
“有人吗?”余元牧试探地走了进去,“您好——”
“哎,谁啊——你囊样鸡棕?”一个老奶奶操着一口乡音咕噜地讲着,裹着的花布裙子颇有几分民族情韵。
“奶奶您好,这么晚了,前来打扰。”
“你囊样,是哪克?”
余元牧还能依稀从她的咕噜的方言中辨析个大概,老奶奶端着一个半破的洒水壶向着一个角落的小花洒了过去。
“你是?”一个男子从侧屋里走了出来,手里拿着一个锅铲儿系着围裙,在门槛处问着。
“你好,这么晚了冒昧前来打扰,我是《明天日报》的记者,这是我的记者证。”余元牧的胡茬已经冒出一节儿,像是春天的竹子芽儿。他的肤色和口音也不像个外地人,热络的口气倒是平添亲近。
载道在围裙上擦了擦手,顺手接过记者证,借着廊檐下的光对比看了看,年轻的小伙子精气神儿十足,倒和眼前的这个胡子拉碴,面色蜡黄的男人不同,笑了笑冲着何妈妈喊:“阿妈——这是真的嘞,记者——记者!”
“哎哟,记者啊!记者囊个跑这儿来了?”那个老奶**发半白了,凑过来仔细瞧了瞧,乐呵呵地说,“来来来,看这小伙子像是个受苦的。”老奶奶一身花裙子拽着屁股,拖着花凉鞋走进了屋。
“进来吧,您应该还没吃饭吧,我就煮了个面条,您要不进来尝尝?”
“那叨扰了,实不相瞒我从云州过来,下车就赶过来了。”
“哎哟,那你可是赶路大半天呢。快进来吧。”
“谢谢你们了。”
“这背包就放这儿吧,您要是放心的话。”
“放心放心,没什么玩意儿。”
余元牧将背包放在了里屋的杂物桌子上,码了码杂乱的头发,跟着他往厨房去了。
“哎呀,这也没洗手的。你克外面洗个手嘛。”她端起面饽,手指着院子里的那个水龙头。
“好好麻烦了阿奶。”
“嗨哟哟,出克出克。”
余元牧顺着方向挽着袖子拧开那个生锈的滴答滴答的水龙头洗着手。
“过来吃吧,我这随便煮的哈哈。”载道坐在台阶上招呼着他在廊檐的靠椅下坐下。
“小道——手艺长进了长进了。”
“哈哈——阿妈,这不您教得好嘛!”
“哎哟,这嘴儿甜儿,舍不得咯。”边混着蘸水边吃着面条儿嘴巴蠕动着。
“您啊,放心,我又得空,又回来啊,这可是我的家呢。”
“好好好,回家回家。”何奶奶筷子往碗上一敲,“哎呀,瞧我嘞,这个,叫什么,啊——记者,你是来干什么的?”
“啊?奶奶,我啊,是记者,专门来这一带调查孤儿院现状的,主要是想来采访一下你们,了解了解情况——”余元牧从面碗里抬起了头。
“哎哟,这可是问到我的心头儿了啊!”花裙子往旁边一摆,脖子往前一探,顿了顿,又激动得说,“这星星孤儿院啊,还是我……对了小道你今年多大了啊?”
“阿妈,快二十三啦!”
“哎哟对对,你的生日要到了,我记得记得。”
“哎呀,我说到哪里来了?”
“奶奶,你说星星孤儿院……”
“啊对对对,这星星孤儿院,就是小道来之前一年啊,我就到这儿了啊,我只是个打杂的,没事儿就给孩子们撒撒尿,喂喂玉米粉儿,小道你小的时候就是被丢在那个前面的树林儿里,这不我看到抱了回来。”
“阿妈,我小时候还记得可调皮了,还得多谢你。”
“是啊,你小时候我一闪眼你就爬床爬梯子,还乱跑哈哈,跟你一伙儿的那个孩子现在也出去了,不知道去哪了。这几年啊,这星星孤儿院眼看着星星越来越少了,我总觉着啊,这屋子也暗了些,冷了些……唉,不过孩子少了好,少了好,这孤儿少了,有爸妈疼。”
“奶奶,那这几年怎么人都少了?”
“哎呀,这年头啊,不比得以前啦,以前那个孩子啊,就是成堆儿的往林子里丢啊,不过啊,多是些瞎的聋的瘸的傻子……还有女娃,这现在啊唉,你是从城里来的吧?”
“嗯,我从景洪一路过来,采访了几处,也发现了同样的问题,他们的孩子都少了,几乎成了空楼。”
“嗯,这孤儿院啊,都是大的抓小的,好的挤坏的,城里好,孩子也多,比我们正规多啦!可是这心哪,空落落的……”
“阿妈,把碗给我吧,我拿进去洗了。”载道看着捶着胸口的阿妈站起身说,“你的也给我吧。”
“这怎么行,我来我来。”
“啊呀,一个碗而已,您在这儿跟我阿妈聊聊吧。”
“那…麻烦了!”
载道穿过里屋,到了厨房,锅碗瓢盆几阵乒乓作响。
“那奶奶,现在我们星星孤儿院还有多少人啊?”他从口袋里拿出随身携带的笔和本子,擦了擦嘴打了个嗝神色认真。
“哎哟,这怎么还要记录啊,这可真是,不行不行。”
“哈哈,奶奶您放心这是记录一下,对您不会有伤害的。”
“小伙子,你告诉我,要上电视不?哎哟,这多大岁数了给我上个新闻儿啦,多点孩子回家啊……”她整理着自己的长长的辫子,又理了理裙子。
“哈哈——奶奶您放心,这做的好啊给您宣传,这我们先采访,就是问您一些问题。”
“好好,我们说到哪了?”
“星星孤儿院还有多少人啊?奶奶。”
“对对,这人啊,还有小亮啊,小星,她是个哑巴……还有小晶,小满……小晶是个女娃娃,五岁啦,小满是个男娃,都大了。”
“他们现在?”
“啊,他们都睡了,今天玩累了一天,小道这几天在这儿,哄得快哈哈”
“刚才那个男孩儿吗?”
“是啊,他啊,是一出生就被我捡到了,后来大了就被收养了,偶尔回来看看我……”
“那这里的孩子除了去城里,被收养的多吗”
“我们星星孤儿院啊,前些年来来往往的人多,这几年倒也不怎么来了。孩子们也被安排到城里去了,这些年孩子少,好的几个都被挑走了……这几个啊,都是我的心肝肉儿啊……”
“他们是不愿走吗?”
“小晶小星都离不开,所幸这里也还有资助……小满小亮都在这儿,舍不得……这么小的孩子都舍不得了哈哈……”
“星星孤儿院,这里有您,他们不想离开了。”
“当年啊,这里叫月亮孤儿院,人都走了我给改了,就叫星星吧,不孤单……这老了,也没儿没女的,就怕孤单。”
“那您是一直在这里住吗?”
“我啊,我不是这儿的人,我啊,是从村儿里逃的,当时啊,我是个童养媳……哎哟,那个年代苦哟……都死了我就来这儿打工干点活儿……日子也还不错。”
坐在廊檐下的两个一男一女,一老一少在小灯下说着话,一问一答,陷入了回忆。多年后的余元牧还能记得这儿的月色和它被窝里的一床星星,也能想起这个带着乡音一身花裙子的阿奶,似现在这片月色,却不同嘴里的腥甜。
“小满——你怎么下来了?”载道洗过碗,擦了擦手,看到另一个楼梯口下来的男孩儿。
“小道哥哥,他们醒了,我睡不着。”
“他们哭了吗?”
“嗯,他们一直都在哭,好烦啊。”
“哈哈,你是哥哥,要照顾妹妹啊,我陪你上去看看。”
“嗯。”小满转身跑着,快速地爬着梯子,“哥哥快点儿。”载道笑着跟了上去。
“哎呀,我估摸着他们醒了……我得去看看啊!”老奶奶拖着鞋往里屋跑去,爬着楼梯就上了。余元牧也跟着放好笔记本和笔,随后跟上。
楼上的一间集体宿舍里,四张小床铺着大花被子,墙上的角落挂着一个陈旧的空调呼哧呼哧地吹着冷风……载道抱起了一个小小的姑娘,轻声哄着,她咿咿呀呀地手舞足蹈着,又慢慢在他的晚安曲中耷拉着眼皮儿阖上了眼,眼角挂着几颗泪。
“嘘——”
“小满,快睡觉!别晚上踢被子啊,不然感冒了小心打你啊。”何奶奶对着醒着抱着被子的小满凶了几句。
“哦,阿奶。”小满睡下去盖好了被子,将被子拉过头顶盖着。
“这小子——好好睡啊。”奶奶又拽着身子,看了看熟睡的小亮和小晶……给他们盖了盖被子。
“要不我替你抱吧?这么一会儿了。”余元牧压着声音看着轻轻拍着孩子的载道,他一边安抚着,一边念着“小星,不怕……”
“没事儿,她一会儿就睡了。”载道摇了摇,拍了拍,将她慢慢地放在床上,看着她似乎要醒来,将被子轻轻盖上,又拍着哼起了歌谣。
关了灯,几人拉好门出来。
“这天儿也不晚了,你就住这儿啊,这最不差的就是床了。”
“那就麻烦您了……”
“没事儿,这就当多一个玩伴了。”
“小道你可倒好,你明早走,这不就新来了一个,走了,累了累了……”奶奶背着手探着步子走了下去。
“阿妈,慢点啊——”
“我还年轻着呢,这骨头那可是劲道——”
她扶着墙壁一步步下去。
“不用管她,她习惯了。”“我们下去洗澡。”
“嗯,好,谢谢了。”
“您是《明天日报》的记者吗?你们是专职调查这些啊?”
“嗯……”
这个夜晚两个年轻的男人谈着你我,聊着星星孤儿院……睡前,载道对着电脑轻轻地敲击着,余元牧整理着笔记,擦拭着相机录音笔……灯熄了,虫鸣鸟叫叽啦响,院外的大黄狗乱吠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