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城,十年巷十八号。
偌大的十年巷,满打满算也就只剩下这一户人家而已,其余人,要么刑满出狱,要么搬到别的巷子去了,毕竟,谁会愿意自己的邻居是一个傻子,还有一个瞎子呢。
顺着巷子来回数次过家门而不入的陆缺,此时正轻轻推开一扇虚掩着的房门。
那木门上无锁,因为没有必要。
陆缺随手带上了门,无视了眼帘内家徒四壁,一贫如洗的熟悉场面,没有停留,径直走到了灶台前。
这是陆缺找遍了十年巷才找到的唯一一间带灶台的土坯房,搜遍整间屋子,倒是和别处相差无几,什么都缺,可唯独,厨具一应俱全。
想来这间房子原来的主人是一个熟谙烟火气之人。
于是,冲着将原来房主人的生活方式发扬光大的缘故,陆缺一拍脑门,这才将原来的家转移到了这里。
熟练的起锅烧水之后,掀开米缸盖子的陆缺不禁有些无奈,米缸底部只有薄薄一层米,堪堪将缸底盖住,这显然不够啊。
不然就再跑一趟?
陆缺赶紧摇了摇头,他已经差不多跑了一天,实在是受够了,只想早些休息,再说,这天也快黑了,杂货店估计已经关门了,能不能买到米且两说,出去之后,天黑之前肯定是无法返回,若是再因为触犯宵禁令而受责罚,岂不是得不偿失?
还好之前买的馒头还剩下几个,配着咸鱼干,再喝点热水,凑合着这一顿也就过去了,毕竟家里穷,不能像别人那般,顿顿都去离楼吃喝。
虽说这柴米油盐也都不便宜,但比起那些来,终究是实惠多了。
唉,这就是命啊!
无奈叹息一声之后,陆缺不禁撇了撇嘴,将剩馒头放进蒸屉,继续专心烧起火来。
“嘿嘿嘿……”
身后一阵憨厚的笑声响起,随即一只手毫无征兆的落在陆缺右肩之上。
陆缺颇有些无奈,转过头来,手上动作未停,“老爹,跟您说过多少次了,做饭时可不能陪你玩,另外,您怎地每次走路就没有声音呢?多吓人啊……”
“呵呵嘿嘿……”
望着那张咧着嘴开心笑着的熟悉脸庞,陆缺的眼神中满是温柔,只有在这个时候,他才会像个十四岁的少年,卸下那身冰冷麻木的伪装,再没有白日里面对白行时的冷酷。
他伸出左手,整理了一下身前男人鬓角的几缕散乱发丝,依稀可见点点斑白,稀疏的胡茬点缀在憔悴的面庞上,看起来满是岁月的痕迹。
陆缺有些心疼,“老爹你先去休息,饭马上就好。”
“嘿嘿嘿……”
汉子用手挠了挠头发,看起来有些不好意思,他嘿嘿笑着,很是乖巧的转身向里屋走去。
待到汉子的身影消失不见,陆缺才收回目光,轻轻一叹。
他望向窗外,目光深邃。
片刻之后,陆缺重新转身,蹲坐在灶台前,将失去知觉的右臂放进怀里,填起柴火来。
夜色渐浓,土坯房内,一灯如豆,满目通明。
晚饭过后,汉子又像往常一样坐在窗前,映着窗外的月光,嘴角带笑的扭头望着陆缺,原本束着的头发,随意的披散在肩上。
陆缺迎着汉子的目光,那目光里跳动着火光,似乎充满了光明与温暖。
他也不说话,傻笑着将鱼骨梳再次从头梳到尾,
看着毛躁打结的发丝在梳子下重新变得顺从,陆缺仅剩的眼睛里好像闪烁着星星。
颇有些费力的将老爹头上的发丝重新绑好,望着那条黯淡的青色发带重新出现在汉子发间,陆缺轻轻抚摸着那根有些残破的青色发带,面容越发的温柔了起来。
他已记不清那根发带是什么时候出现在老爹头上的了,似乎从他记事起,发带就已经存在了。
平日里老爹就像对待宝贝似的,生怕丢了,伤了。
陆缺至今还记得那年,不知道将发带丢在哪里的老爹,急得眼睛里满是泪光,委屈的像个孩子。
直到陆缺在床边的角落处重新找到,老爹才恢复了笑容,笑的像个孩子。
想来,那根发带对老爹而言是相当重要的吧。
对了,周安说的那句话是什么来着?什么老的,什么相思来着?
陆缺不禁轻轻拍了拍脑门,有些恼怒自己的健忘。
对了,健忘。
老来多健忘,唯不忘相思。
虽然老爹的神智已经不清楚了,可他的心里一定有一个相当重要的人吧。
那个人,会是娘亲吗?
陆缺轻轻眨了眨眼睛,深吸了口气,将目光望向窗外的月光。
他有些懊恼,懊恼自己的软弱,怎么一想到那两个字,眼睛里便有泪光。
听周安说,人死了会变成天上的星星,每逢夜晚思亲之时,便会看着还在阳间的亲人,保佑他们余生安康。
娘亲,能告诉我,哪一颗是你吗?
陆缺望着满天的星光,不知不觉,泪流满面。
他轻轻抬起左手,擦拭完眼角的泪珠之后,将手轻搭在汉子的肩头。
老爹依旧在笑,笑得很开心,根本不曾注意到陆缺此刻坚毅的面容。
放心吧娘亲,我一定会照顾好老爹。
一定会。
陆缺心中暗暗起誓。
入夜后的离岛,因为海水潮汐的缘故,风很大,也很阴冷,与白天的湿热对比鲜明。虽然在城墙的阻挡下,它们无法直接进入罪城,但空气的流动,造成了此地气温依旧很低。
陆缺不由打了个哆嗦,随即叫起老爹,回房休息,毕竟,躺着总比站着舒服些。
熟练的关窗灭灯后,房间内顿时陷入一片黑暗,而不多会儿,便有着熟悉的鼾声响起。
老爹依旧是如此,沾着床就睡着,这让躺在床上却无法入眠的陆缺颇有些羡慕。
他睁着眼睛,满目漆黑,脑海中思绪纷飞。
回想起白天里的种种,他的心中突然一阵后怕。
岳问易怒,怒火攻心之下必然全力施为,不计后果,若是当时巡查使并未选择出手,那么,自己岂不是白死了?
纵然事后岳问可能会受到应有的惩罚,但那还重要吗?
至少对陆缺来说,没那么重要了。
还是太过冒失了。
陆缺心中一阵自责,若是自己就这般死去,那老爹的处境岂不是更加艰难,那么,答应娘亲的事岂不是永远做不到了?
他突然有些怕死了。
看来,出去以后除了要学会卖药,还得学点傍身之术啊,那么,也不用像今天这样,把性命全盘寄托在别人的手上了。
这样不好,真的不好。
唉,也不知道岳问此刻收到我送给他的礼物了没,那可是花了我足足五贯钱啊!
陆缺有些心疼,他之所以选择主动去招惹岳问,不仅仅是想让他自己作死,另一方面,还是想省点钱。
可眼下倒好,该花的钱一分没少,胳膊也断了一条。
这黑石帮倒也的确是名副其实,那是真的黑,简直和药店那个老家伙有的一拼。
希望他们能像解决上一个刑徒那样干净利落吧。
陆缺叹了口气,脑海中又浮现了一张和岳问如出一辙令人讨厌的嘴脸。
他不知道此人的生死如何,但自从那次之后,他再也没有在罪城见过他,这样,对陆缺来说已经足够了。
虽然他知道,接下来可能还会有另一个人替代岳问,重复着他的所作所为,但,那都是后话了。
至少仅从目前来说,这种由自己掌控的解决麻烦的感觉,真的是相当令人舒适啊。
那么,期待你的下一次出手。
我的城主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