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浪和韦一不打不相识,从此成了好朋友。
杜浪跟韦一说了自己的想法,也告诉他那个月夜他舅妈程群刺死黄毛的前世——管志的事。韦一也郑重地为那天打出手的事道歉,还说杜浪造的谣(说黄毛的妈妈死了),和杜浪对黄毛的一番深意,都包在自己身上。
黄毛总共在监狱待了八个月,本来照案情的发展,他该由法院判刑然后转到“少年犯监狱”,但矿主老板业大势大,在那个村里万元就算富翁的年代,矿主对死者家族甩出一个对大伙来说是张了嘴合不拢来的数目惊人的钞票,那事发村庄的目击者个个收到相对满意的“回报”,有关接手这案子的官员和单位也得到能够换来疏通的贿赂,于是这起“交通意外”也就被人们说是意外的意外了,慢慢淡化!黄毛第一次坐牢的厄运也就解脱了。
那些年月发生了太多事,比如出狱后又无所事事的黄毛到校园找杜浪和韦一,在黄毛的带领下,几月后,他们在校园自成一派,社会的小混混也把他们当成了“人物”。
黄毛常在校园和杜浪与韦一过夜。他们常聊到深夜,宿舍里的同学都把他们当偶像,开始隔壁有人出声抗议他们的肆无忌惮:“那边的别吵,影响我们睡觉!”……黄毛一腾身从上铺跳下去,到隔壁去把出声的人处理了:“老子的事你敢管,你们班主任和校警都管不到我,你找死啊?”自然那找事的至少要挨两耳光。那时的校园就这般无奈,杜浪刚去时,隔三岔五请人吃早餐或夜宵,那些和杜浪在两年后一般横行的老大,心情好了就问你要两三块钱,不给就一巴掌过来。杜浪好几次见社会青年到学校宿舍把学生打得鼻青脸肿,受伤者若告状给老师,就会再挨打得更惨,许多原本成绩优异的学生就此黯淡。杜浪本身就是一个例子。他以小考全校第一名的成绩走进这所学校,但目睹了校园的黑暗,那年适逢大旱,缺水,找水洗脸都没有。那时他们是自己蒸饭:学校有蒸炉,同学们要用饭盒,淘米放好水按时送到厨房去,开餐时自己去领饭,有时去得晚了,蒸炉里空空什么也没有,有时早了看着别人抢着他们的,你的饭盒却一直都不见,不知谁一开始就选中并拣走你的……好了,没饭,那么吃什么呀?许多同学趴在水龙头使劲吸水,水管“泊泊”响,一松嘴流出两口尿一样的钢管里夹锈的水渣。他们都备有能装十多斤水的塑料水壶,中午或下午放学要到远远的山沟去打水,提回来锁在木箱里,分着用。那山沟的水也不大,没有机会洗澡,因为每到放学都排满提着水壶的男女学生,所以每逢周末回家才洗澡洗衣,那样的境况下,厕所的苍蝇像飞机一样嗡嗡乱炸……那个大旱的夏天彻底把杜浪给毁了:上什么学啊!同村的小学都没读完的伙伴,到外地进厂的多起来,每每回家一身光艳,杜浪开始羡慕他们……杜浪和韦一混着最后的校园生活。刚进初一的学生,有事就来找他俩做靠山,出点钱吃饭他俩就去帮他收拾对方,如果对方出的钱比他多,他俩又反过来收拾他本人……黄毛是主角,但戏份不多,因为黄毛住在家里的时候多,只配扮演客串。
一天晚上,自修课时,一个漂亮的女同学——后来杜浪才知道她名叫唐丽婷,但那是多年以后的事——去约杜浪,说恬湘在校门口等他。杜浪这只“小公鸡”信以为真,屁颠屁颠跑到校园外的路灯照不到的地方,昏暗中,三个社会青年突然窜出来,杜浪还没明白咋回事,一把匕首就抵在他胸前……这不是抢劫,是报复,杜浪愣了两秒,不等对方开口,对方也无意开口……杜浪感觉冰冷的利刃正在挑自己的肌肤,他猛地左腿一屈身体后仰,右脚踢出去,身体倒地滚开。那时杜浪打架比韦一要猛,身手直追黄毛。当下杜浪赤手空拳以一敌三边战边退,匆忙中大喊“韦一!”“韦一!”,但关键的时候韦一不知死哪儿去,也没能赶来救场。杜浪脑袋发麻,暗暗心惊的同时浑身狠劲上涌,豁出去地全力反击,混乱中看见校警守在门卫室假装什么也没看见,不少同学围上来看热闹……还好杜浪的一脚踢掉了那柄匕首,抄起地上的石头砸倒了一人,这场景像演电影,短短几分钟对杜浪来说生死攸关,剩下两人在他不成章法但迅捷的拳脚中退下,杜浪也趁机后退,从校警的身边跨进学校的大门。校警巴不得有人收拾他们仨:黄毛、韦一、杜浪。因为和一年前杜浪和韦一打架时大大不同了,此时的校警惯于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黄毛刚到学校找杜浪和韦一的时候跟校警干过一场,黄毛抱起校警肥胖的身体像甩粽子一样扔一边去,校警又不好意思向派出所报案——让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给打败了,这事丢不丢人?
后来黄毛从村里来到学校,一定要去找那三个家伙,杜浪打听到他们是镇上的混混,心想他们不好惹,自己又没吃亏,算了。韦一也极力怂恿要去。黄毛再次带上匕首,他们仨到镇上转了几夜,又到录像厅看了几个通宵的三级片,不见三个小混混的踪迹。这事就此了结。
恬湘的爸爸在这期间死于矿难,噩耗轰轰烈烈传到村里来。这七村八寨的人在矿山各处做矿工的不下数十人,这次同一个矿井一下子死了十三个,而且这里面有个天大的阴谋:这帮人差不多全埋在深深的矿井下,矿主知道没得救了,想毁尸灭迹,吩咐心腹要把井口炸下去以封住任何走漏的风声,当做这帮人没来过——私人老板招工没有任何合同和手续,现在死了就不承认这帮人来过。还好,谢天谢地,这帮人里还有一个因为当天闹肚子而没去上工,在他们要炸矿井而遣散其余少数不相干的人的时候,这闹肚子的矿工站出来说“我们的一班人还在井下呢!”这个矿主老板不敢当众打死这人以绝后患,这人马打电话通知井下工人的家属……矿主不得已改做营救,挖出了十具尸体,恬湘的爸爸和另外两个,连尸体都挖不出来……
当杜浪见到哭哭啼啼的恬湘,就和黄毛与韦一陪恬湘母女俩到矿山去。杜浪第一次到矿山,黄毛却轻车熟路,说离他大舅的工地不远。这次矿难瞒是瞒不住了,他们到矿上工地的时候围了一大圈人,公安警察和媒体记者都来了,矿主已被收监——茶山镇所有矿山归国企“茶山矿业”管理,但都由私人承包钻探挖掘,出事了由矿上按国家条例处理。
时间已是出事后的第二天的中午,营救毫无意义,十具尸体摆在空地等家属认领,剩下不见尸的等谁来证实还埋在深井下呢?恬湘想看看那十具尸身是否真的没有自己的爸爸,但不行,公安人员只把名字贴在工棚的临时布告上,没有姓恬的,却有“王真国”,杜浪吓了一大跳,王真国是杜浪的姑父啊!
王真国没有跟恬湘的爸爸一起,杜浪的姑姑就嫁在巴畴村。杜浪慌忙问一个手里拿着记录本的公安人员:“请问这王真国是哪村人?”
人群中挤出杜浪的姑父的姐夫——他家跟恬湘家是邻居,杜浪一见他就感觉不妙……他一把抱住杜浪:“小浪,是你姑父,他为了下去救我,自己却没有出来……”
杜浪感到天旋地转。“我姑姑呢?我姑姑呢?”他大声摇着姑父的姐夫,把那位年近四十岁的汉子摇得像一束松散的稻草。“都乱套了,”他姑父的姐夫说,“你姑姑和你表弟王大锤来了,还在路上。你姑父原来不在这个井口,他昨晚来找我玩,我上班的时候他还在跟别的工友下象棋,我这两天老做噩梦,上班的路上眼皮老跳,就拐出外面的小店去买烟,抽了两支手又发抖,闹肚子……”
“你就是那个举报矿主的人?”杜浪喊道,“那我姑父他……”
“我解手的时候出的事。你姑父以为我在井下,就下去救我,刚开始是开采面塌方,你姑父下去后井道也垮了。”
杜浪瘫软在地上,黄毛把他拉起来。乱糟糟地,恬湘的妈妈是从村里来的,恬湘和妈妈见了面,哭成一团。杜浪见哭声稍停,问恬湘的妈妈:“姨,见我姑姑没有?我姑父也……”
“没有。”她说。
恬湘眼睛都哭肿了,杜浪上前拥抱了她。这是他和她第一次拥抱,而且在她妈妈面前。杜浪也哭了,为自己的姑姑,她是一个三十多岁的寡妇了,也为恬湘,自己喜爱的少女从此再无父爱……
杜浪姑父那个井口的工友也来了,出了这样的事,谁还有心到和这个一样的矿井去上工?他们大多是杜浪姑父的亲戚,认识杜浪,他们一起等杜浪的姑姑。出事这口井叫“岩马窿”,在茶山镇岩马村,工人共有二十多个,包括做饭的杂工之类,分两批,两个班,一班白班,一班晚班,出事的晚班的人多是巴坪村的,另一班是外地人,外地人昨晚就拿到双倍工钱准备走人,因为矿主要一不做二不休埋掉这个井口作鸟兽散,多一倍的工钱为“封口费”。后来杜浪的姑父成了他姐夫的替死鬼,纸掩不住火,矿上管理得到风声马上连夜来人调查,才有所谓的营救。那一班外地人也就等着看结果,而且对如此的矿主老板深表愤慨:如果被埋的是他们呢?他们当中有人骂,他妈的!现在这些人聚集一起,喧闹沸腾的争议讨论中,杜浪也大概地了解到这事件的起因:这矿井的进展面打到了另一个矿井的积水废方下面,矿上管理警告不能再开采作业,但他们发现那里的矿层有一米多宽,纯度又高,试想啊,一般来说一个采矿面能有两尺来宽的矿层,用手风钻打炮眼炸一炮下来,剔出废渣,得到的矿,算起来一个班每个工人就能分到一百多块钱一天的工钱,老板就更不用说了,而一米多宽的纯矿,那是茶山矿开采以来绝无仅有的,矿主怎舍得这一捡就一坨一坨的钞票呢?于是抗令继续开采。昨天杜浪的姑父下班后来这里玩,他的工地离这里几百米,他常来和那个做饭的老催下象棋,昨晚也是。后来白班工人下班,晚班的一班人刚下井十来分钟,井道口的警铃疯叫起来!井道下逃出来的人说塌方了,漆黑一片,好多人被困在里面……杜浪的姑父一听,喊道:“我姐夫在下面!”立马抢起手电筒冲下去救人,后来就再没出来。杜浪的姑父下去后里面又接连发生两次比头一次更大的塌方,那另一个矿井的积水、废方连着半个山体都凹陷下来,岩马矿工地像地震似的抖了几抖:除了被挖出的包括杜浪的姑父在内的十具尸体,其他三人不知被埋到多深的地心去了……
剩下的问题是证实没挖出尸体的死者的身份,一般由工人的领班提供,但现在领班都死了,上头有一个矿主老板的助手,他是全权管理工人和生产进度的,还好,他清出了当班工人的名单。恬湘的爸爸正式被证实被埋在井底,想挖出来已绝无可能,阿弥陀佛,以后清明节杜浪要拜老丈人,可要跑这么远来拜这座茶山镇的山了。
杜浪的姑姑和表弟王大锤终于到了,一番悲天彻地。王大锤那时已不读书了,杜浪在家时,姑姑到他家里来,说表弟不听管教,说等姑父回家再收拾他,姑父曾说“不读书长大有啥用?”但竟想不到,等不到姑父回家了。
接下来料理杜浪姑父的后事,运到火葬场,变成一缕摇晃天空的黑烟和一把骨灰。杜浪和表弟王大锤抱着骨灰坛回家,杜浪的姑姑和恬湘母女俩去“茶山矿业”领她们的亲人的葬命钱。回到家,原来杜浪的爸爸妈妈已知道死的也有姑父,他们正在为此事吵架……杜浪的爸爸说:“劝他别去钻那窟窿他偏不信,你看,现在命都搭进去了!”
“现在说这话,你心安吗?瞧你这恋家狗的能耐!”
杜浪突然觉得很烦,任由爸爸妈妈去吵。黄毛留在矿山,找他大舅去了,韦一回学校迎接他那毫无希望的中考。杜浪一直在姑姑家陪他们按当地风俗举行的“送魂”仪式。七天后他去学校把行李拖回家了……杜浪总是觉得校园和矿山,是两只握人命脉的手掌,而它们出现在自己头顶上的时候,是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