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一切都准备好了,堂吉诃德就不想再拖下去,打算马上把自己的想法付诸行动。那么多冤屈需要伸雪、那么多不正需要匡正、那么多强暴需要消灭、那么多债务需要清偿,他深信世界已经不容自己再有任何迟疑。于是,(夏日)清晨太阳出来之前,他穿戴整齐,骑着若昔难得,戴上随便拼凑起来的头盔,卷上皮盾,操起长矛,没跟任何人谈及自己的意图,更没被任何人发现,从后门偷偷地溜出院子跑到了荒郊野外。他暗暗庆幸自己的理想竟然这么容易就要变成了现实。但是,他刚刚到了郊野,就意识到了一件非常恐怖的事情,使他差一点儿就放弃这刚刚开始了的事业,那就是起到了自己并不是正式的骑士,按照骑士的规矩,既不能够也不可以同任何骑士交手,即使有了骑士头衔,作为刚入门的骑士,也只能戴白盔披素甲,在凭本事闯一番功业之前,盾牌上不能留下任何徽记。凡此种种使他踌躇不定,然而,痴迷最终还是打败了理智,他决定乞求遇到的头一个人封授自己为骑士。从他复查看过的书中,他得知大多数人都是这么干的,自己应该也可以照章办理。至于白盔素甲,他打算有时间就把现有的擦拭一遍,使之比玻璃还要光洁。这么一想,他慢慢恢复了平静,于是就继续朝前走去,没有清晰的目标,只是任由马儿弛骋而已。他认为,只有这样才会有真正的机遇。
我们的这位涉世未深开始闯荡世界的绅士,默默的想着:“等到将来有一天记录我历史的材料问世的时候,毋庸置疑,那位博学多才的作者,肯定会精彩的描绘我第一次出行。”这么想着他的初行,他就走得很慢,而太阳却不尽人意,火辣辣的,即使他还有一点儿清醒,恐怕也早就被烤迷糊了。几乎走了整整一天都没有遇上任何有价值的事情,实在让他烦躁,因为他真恨不得立刻拽人复查证明自己那强壮的臂膀。
有些人说他的第一次经历是拉皮塞港的那件事情,不过还有人说是风车之战。我对此做过印证发现了有关他的一些记载:那一整天都走个不停,太阳落山时,已经是饥肠辘辘、人困马乏。他抬头看去,希冀着能够找到一个可供休息的地儿。终于有了解决肚子的去处,他发现前面不远处有一家客栈,就好像找到了指引他走希望的明星。于是,他飞驰而去,赶到那里的时候,天也黑了。
此刻,客栈门口刚好出现了两个“场面上的”年轻女人。她们是要到塞维利亚的,当天晚上刚好留宿在那家客栈。在我们这位刚入行的绅士心里、眼里和想象中,所有的状况和过程跟书里写的完全一样。他刚发现客栈,就觉得那是一座标准的城堡,里面种种附属设施一应俱全。于是,他就朝那客栈(也就是他所谓的城堡)走去。在离开客栈还有段距离的地方,他勒住了他的马,等着会有侏儒出来用号角通报有骑士来到了城堡。然而,由于一直没什么动静,而若昔难得又想奔向马棚,他只好继续向前行,并且见到了那两个他以为漫步的淑女或贵妇的不良年轻女人。
正好在这时,一个在麦茬地里放猪(我不必说对不起,那种畜生就叫那个名字)的猪倌吹起了揽猪的号角,堂吉诃德立刻觉得终于听到了等待的侏儒报告他到来的信号,于是,喜出望外,径直冲到客栈和两位女士面前。当看到他那副怪异的打扮时,那两个女人被吓得直往客栈里去。堂吉诃德清楚她们是因为害怕才想要逃走的,所以就掀开加有铁丝的纸板面罩,显露出他那满是灰尘的面容,文质彬彬、轻声细语地说道:
“尊贵的两位女士们,不必回避也不必担心会被冒犯,在我们骑士中规矩的人从来不会对任何人失礼,更不用说是对大家闺秀啦,两位的举手投足已经表明了你们的身份地位。”
两个年轻女人盯着他上下观察,瞪大了眼睛想看清他那被风尘吹乱后的模样。在此同时,听到自己竟然被称之为闺秀,这称呼跟所干的行当差之千里,忍不住大笑。看到他们的反应,堂吉诃德颇感迷惑,于是说道:
“端庄为淑女之美德,无端浪笑有失典雅。这样并非是要让两位愤怒不平。在下一心只是要为二位效劳。”
堂吉河德荒谬的话和奇异装扮使两个女人笑得更加厉害,我们的这位骑士却又因此而十分恼火。如果不是店主及时干预,事情可没那么容易结束。店主是个胖子,胖人的性情一般比较平和。看着眼前那人不伦不类的样子,他和两个女人一样也觉得特别好笑。不过,说实在的,那一装备不能不让人眼晕,所以还是小心为好,于是,便开口说道:
“绅士先生,想必阁下是来投宿的,小店今日的确客满了。”
堂吉诃德看到城堡主人——他觉得,那客栈就是城堡、店主理所应当就是堡主——恭恭敬敬,就随声应道:
“在我看来,堡主先生,怎么样都行,因为我的装饰是盔甲、我的休息是战斗……”
店主寻思着,那人称他是卡斯蒂利亚人,必然是把他当成为老老实实的卡斯蒂利亚本地人了,事实上他是安达卢西亚人,而且还是出生在海边的桑卢卡尔。论阴险,他不亚于卡科斯;比滑头,他不逊于学生或家奴。因此,他接茬说道:
“这么说来,先生您的床铺一定是冰冷的山岩、而睡眠则为整夜不眠喽。既然如此,您尽可以下马,在鄙人的陋舍里,即使一年都没有问题,更别提是一夜了。”
店主边说边拉住了鞍镫,堂吉诃德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下了马,要知道,他今天没有吃过任何东西。
接着,他叮嘱店主认真喂养他的马,因为,他认为,那是世界上最好的马。店主看了看那头牲口,觉得莫名其妙。店主把马安顿好以后,又返回来看看客人还有没有其他吩咐。这时候,两个年轻女人(已经同堂吉诃德熟悉了起来)正在帮他卸骑士的行头,虽然已经取下了护胸和背甲,但想尽办法也摘不下喉套和那可恶的头盔。那头盔被几根绿颜色的带子扎着,然而带子系了个死结,如果要把它摘下来,必须把带子剪断,可是他无论如何也不答应。这样,他只好戴着头盔过夜了,那副滑稽可笑的怪样真是无法让人接受。在给他解甲卸盔的过程中,他始终把那两个帮着忙活的浪荡女子想象成为城堡里的高雅女子,所以就文绉绉地说道:
高雅淑女宠骑士,
不足为奇历来有,
堂吉诃德离家后,
尤受眷顾倍周至,
自身得享小姐情,
坐骑亦有公主侍。
“鄙人的宝马,亲爱的女士们,它的名字叫做若昔难得,而我是拉曼查的堂吉诃德。本来不想暴露身份,但是,郎斯洛的这首古老谣曲不经意使二位过早地知道了鄙人的名号。但是,尊贵的女士们一定还会有让我效力的机会,绵薄之力将表明鄙人愿为二位做点儿事情的诚意。”
这番表白如同痴人说梦话,那两个女人毫无反应,只是问他想吃点儿什么。
“我吃什么都行,”堂吉诃德说,“因为,我觉得,任何东西我都吃得下。”
不凑巧那天是星期五,这里只有一种鱼。那鱼,不同的地方有不同叫法这里叫小鳟鱼。于是她们就问他是否能凑合着吃点儿小鳟鱼,因为,除此之外,也没有其它的鱼可吃。
“几条小鳟鱼也就相当于一条大鳟鱼了,”堂吉诃德接着说道,“因为,我觉得,给我八个零钱和给我一个值八的整币是没有什么的。更何况小鳟鱼的肉更嫩,就像小牛肉比老牛肉好、小羊肉比老羊肉好一样。不过,要抓紧,空着肚子是无法承受甲胄和兵器重量的。”
为了凉快些,桌子就放在了客栈门口。店家给他端去了一份低劣的咸鱼干、一块像他的盔甲一样又黑又脏的面包,不过,最让人忍俊不禁的是他的吃相。由于必须要按住头盔和拿开面罩,他完全腾不出手来拿东西,不得不要人帮忙喂才行,理所应当,那两个女人中的一个就担当起那一重任。至于喝的,可就完全没有办法了;如果不是店主拿来一节芦竹,打通中间的隔膜,一头插进他的嘴里,再从另一头灌酒,这样他就什么都喝得成了。他宁可受那份罪,只是为了保护那系着头盔的带子。刚好这时,有一个劁猪匠来到了客栈。由于那人边走边哼哼还连着吹了四五声芦笛,于是堂吉诃德便更加确信自己是在某个着名的城堡里了,这里不仅有乐队佐餐,而且咸鱼干成了佳肴、黑面包成了美味糕点、娼妓成了贵妇、店家成了堡主,因而,觉得自己出行的决定实在英明。不过,还有一件让他烦心的事,那就是他还没有被人封为骑士。在他的观念里,没有正式成为骑士,就不能堂堂正正地仗义行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