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子曰:“夫人常死其所不能,败其所不便,故用兵之法,教戒为先。一人学战,教成十人;十人学战,教成百人;百人学战,教成千人;千人学成,教成万人;万人学战,教成三军。以近待远,以逸待劳,以饱待饥,圆而方之,坐而起之,行而止之,左而右之,前而后之,分而合之,结而解之。每变皆习,乃授其兵,是谓将事。”
吴子曰:“教战之令,短者持矛戟,长者持弓弩,强者持旗旌,勇者持金鼓,弱者给厮养,智者为谋主。乡里相比(编在一起),什伍(古代军队编制最小单位,五人为伍,十人为什)相保,一鼓整兵,二鼓习练,三鼓趋食,四鼓严办(整装),五鼓就行。闻鼓声合,然后举旗。”
武侯问曰:“三军进止,岂有道乎?”起对曰:“无当天灶(指谷口),无当龙头(指山巅),天灶者,大谷之口;龙头者,大山之端。必左青龙(古代军旗,青色,绘龙,左军军旗),右白虎(古代军旗,白色,绘熊虎,右军军旗),前朱雀(古代军旗,红色,绘鸟,前军军旗),后玄武(古代军旗,黑色,绘龟蛇,后军军旗),招摇(古代军旗,黄色,绘北斗七星,中军军旗)在上,从事于下。将战之时,审侯风所从来。风顺致呼而从之,风逆坚陈以待之。”
武侯问曰:“凡畜卒骑,岂有方乎?”起对曰:“夫马,必安其处所,适其水草,节其饥饱。冬则温厩,夏则凉庑。刻剔毛鬃,谨落四下(削蹄钉掌)。戢(训练)其耳目,无令惊骇。习其驰逐,闲其进止,人马相亲,然后可使。车骑之具,鞍勒衔辔,必令完坚。凡马,不伤于末,必伤于始,不伤于饥,必伤于饱。日暮道远,必数上下(骑马与步行交替行进)。宁劳于人,慎无劳马。常令有余(经常保持马有余力),备敌覆我。能明此者,横行天下。”
论将第四
吴子曰:“夫总文武者,军之将也。兼刚柔者,兵之事也。凡人论将,常观于勇,勇之于将,乃数分之一尔。夫勇者必轻合(轻率应战),轻合而不知利,未可也。故将之所慎者五:一曰理,二曰备,三曰果,四曰戒,五曰约。理者,治众如治寡。备者,出门如见敌。果者,临敌不怀生。戒者,虽克如始战。约者,法令省而不烦。受命而不辞,敌破而后言返,将之礼也。故师出之日,有死之荣,无生之辱。”
吴子曰:“凡兵有四机:一曰气机,二曰地机,三曰事机,四曰力机。三军之众,百万之师,张设(掌握、安排)轻重,在于一人,是谓气机。路狭道险,名山大塞,十夫所守,千夫不过,是谓地机。善行间谍,轻兵往来,分散其众,使其君臣相怨,上下相咎,是谓事机。车坚管辖(管辖,车轴两边的插销),舟利橹楫,士习战陈,马娴驰逐,是谓力机。知此四者,乃可为将。然其威、德、仁、勇,必足以率下。安众:怖敌、决疑、施令而下不敢犯,所在而寇不敢敌。得之国强,去之国亡,是谓良将。”
吴子曰:“夫鼙鼓金铎,所以威耳;旌旗麾帜,所以威目;禁令刑罚,所以威心。耳威于声,不可不清;目威于色,不可不明;心威于刑,不可不严。三者不立,虽有其国,必败于敌。故曰:将之所麾,莫不从移;将之所指,莫不前死。”
吴子曰:“凡战之要,必先占(探察之意)其将而察其才。因形用权(根据敌情采取权变的方法),则不劳而功举。其将愚而信人,可诈而诱;贪而忽名,可货而赂;轻变无谋,可劳而困;上富而骄,下贫而怨,可离而间;进退多疑,其众无依,可震而走;士轻其将而有归志,塞易开险,可邀而取;进道易,退道难,可来而剪(消灭);进道险,退道易,可薄而击;居军下湿,水无所通,霖雨数至,可灌而沉;居军荒泽,草楚幽秽,风飙数至,可焚而灭;停久不移,将士懈怠,其军不备,可潜而袭。”
武侯问曰:“两军相望,不知其将,我欲相(了解)之,其术如何?”起对曰:“令贱而勇者,将轻锐以尝(试攻)之。务于北,无务于得,观敌之来,一坐一起(前进和停止),其政以理(指挥有条不紊)。其追北佯为不及,其见利佯为不知。如此将者,名为智将,勿与战矣。若其众讙哗,旌旗烦乱,其卒自行自止,其兵或纵或横,其追北恐不及,见利恐不得,此为愚将,虽众可获。”
应变第五
武侯问曰:“车坚马良,将勇兵强,猝遇敌人,乱而失行,则如之何?”起对曰:“凡战之法,昼以旌旗幡麾为节,夜以金鼓笳笛为节。麾左而左,麾右而右,鼓之则进,金之则止。一吹而行,再吹而聚,不从令者诛。三军服威,士卒用命,则战无强敌,攻无坚陈矣。”
武侯问曰:“若敌众我寡,为之奈何?”起对曰:“避之于易,邀之于厄(险要之地)。故曰,以一击十,莫善于厄;以十击百,莫善于险;以千击万,莫善于阻。今有少卒突起,击金鸣鼓于厄路,虽有大众,莫不惊动。故曰:用众者务易,用少者务隘。”
武侯问曰:“有师甚众,既武且勇,背大阻险,右山左水,深沟高垒,守以强弩,退如山移,进如风雨,粮食又多,难与长守,则如之何?”起对曰:“大哉问乎!此非车骑之力,圣人之谋也。能备千乘万骑,兼之徒步,分为五军,各军一衢。夫五军五衢,敌人必惑,莫知所加(打向何处)。敌若坚守,以固其兵,急行间谍(使者),以观其虑。彼听吾说,解之而去,不听我说,斩使焚书,分为五战。战胜勿追,不胜疾归。如是佯北,安行疾斗(以一军稳定行进,急剧地战斗),一结(以一军牵制敌人)其前,一绝其后,两军衔枚,或左或右,而袭其处。五军交至,必有其利,此击强之道也。”
武侯问曰:“敌近而薄(逼迫)我,欲去无路,我众甚惧,为之奈何?”起对曰:“为此之术,若我众彼寡,分而乘之;彼众我寡,以方从之(集中兵力袭击敌人)。从之无息,虽众可服。”
武侯问曰:“若遇敌于谿谷之间,傍多险阻,彼众我寡,为之奈何?”起对曰:“诸丘陵、林谷、深山、大泽,疾行亟去,勿得从容。若高山、深谷,卒然相遇,必先鼓噪而乘之,进弓与弩,且射且虏,审察其政(观察敌阵是否混乱),乱则击之,勿疑。”
武侯问曰:“左右高山,地甚狭迫,卒遇敌人,击之不敢,去之不得,为之奈何?”起对曰:“此为谷战,虽众不用,募吾材士(精锐士卒),与敌相当,轻足利兵以为前行,分车列骑隐于四旁,相去数里,无见其兵(与前锋保持距离,不可暴露自己的兵力),敌必坚阵,进退不敢。于是出旌列斾,行出山外营之,敌人必惧。车骑挑之,勿令得休。此谷战之法也。”
武侯问曰:“吾与敌相遇大水之泽,倾轮没辕,水薄(洪水吞没)车骑,舟楫不设,进退不得,为之奈何?”起对曰:“此为水战,无用车骑,且留其旁。登高四望,必得水情,知其广狭,尽其浅深,乃可为奇以胜之。敌若绝水(渡水),半渡而薄之(乘敌半渡攻击)。”
武侯问曰:“暴寇卒来,掠吾田野,取吾牛羊,则如之何?”起对曰:“暴寇之来,必虑其强,善守勿应。彼将暮去,其装必重,其心必恐,还退务速,必有不属(联系、联结)。追而击之,其兵可覆。”
武侯问曰:“天久连雨,马陷车止,四面受敌,三军惊骇,为之奈何?”起对曰:“凡用车者,阴湿则停,阳燥则起,贵高贱下(选择高处,避开低处),驰其强车,若进若止,必从其道。敌人若起,必逐其迹(沿着敌人的车迹行动)。”
吴子曰:凡攻敌围城之道,城邑既破,各入其宫(官府),御(驾驭)其禄秩(官吏),收其器物。军之所至,无刊(砍削)其木、发(拆毁)其屋、取其粟、杀其六畜、燔(焚烧)其积聚,示民无残心。其有请降,许而安之。
励士第六
武侯问曰:“严刑明赏,足以胜乎?”起对曰:“严明之事,臣不能悉。虽然,非所恃也。夫发号布令而人乐闻,兴师动众而人乐战,交兵接刃而人乐死。此三者,人主之所恃也。”武侯曰:“致之奈何?”对曰:“君举有功而进飨之,无功而励之。”于是武侯设坐庙廷,为三行飨士大夫(这里指军中将佐),上功坐前行,肴席兼重器,上牢;次功坐中行,肴席器差减;无功坐后行,肴席无重器。飨毕而出,又颁赐有功者父母妻子于庙门外,亦以功为差。有死事之家,岁遣使者劳赐其父母,著不忘于心。行之三年,秦人兴师,临于西河,魏士闻之,不待吏令,介胄而奋击之者以万数。
武侯召吴起而谓曰:“子前日之教行矣。”起对曰:“臣闻人有短长,气有盛衰。君试发无功者五万人,臣请率以当之。脱(有逃走之意)其不胜,取笑于诸侯,失权于天下矣。今使一死贼伏于旷野,千人追之,莫不枭视狼顾。何者?恐其暴起而害己也。是以一人投命,足惧千夫。今臣以五万之众,而为一死贼,率以讨之,固难敌矣。”于是武侯从之,兼车(加派战车)五百乘,骑三千匹,而破秦五十万众,此励士之功也。先战一日,吴起令三军曰:“诸吏士当从受敌(应当听从命令去与敌战斗),车骑与徒(指车兵、骑兵和步兵),若车不得车,骑不得骑,徒不得徒,虽破军皆无功。”故战之日,其令不烦(不多),而威震天下。
注:《吴子兵法》,《汉书·艺文志》著录四十八篇,但在流传中不断流失,今仅存以上六篇,据史学界考证,疑为后人根据《吴子兵法》的断简残篇加工整理而成。
《吴子兵法》译文
吴起穿着儒生的服装,以兵法进见魏文侯。
文侯说:“我不爱好军事。”
吴起说:“我从表面现象推测您的意图,从您过去的言行观察您将来的抱负,您为什么要言不由衷呢?现在您一年到头杀兽剥皮,在皮革上涂以红漆,给以色彩,烫上犀牛和大象的图案。[若用来做衣服,]冬天穿着不暖和,夏天穿着不凉快。制造的长戟达二丈四尺,短戟达一丈二尺。用皮革把重车护起来,车轮车毂也加以覆盖,这看在眼里并不华丽,坐去打猎也不轻便,不知您要这些东西做什么?如果说您准备用来作战,却又不去寻求会使用它们的人。这就好像孵雏的母鸡去和野猫搏斗,吃奶的小狗去进犯老虎,虽有战斗的决心,随之而来的必然是死亡。从前承桑氏的国君,只许文德,废弛武备,因而亡国。有扈氏的国君仗着兵多,恃勇好战,[不修文德,]也丧失了国家。贤明的君主有鉴于此,必须对内修明文德,对外做好战备。所以,面对敌人而不敢进战,这说不上是义;看着阵亡将士的尸体而悲伤,这说不上是仁。”
于是文侯亲自设席,夫人捧酒,宴请吴起于祖庙,任命他为大将,主持西河防务。后来,吴起与各诸侯国大战七十六次,全胜六十四次,其余十二次也难分胜负。魏国向四面扩张领土达千里,都是吴起的功绩!
吴起说:“从前谋求治好国家的君主,必先教育‘百姓’,亲近‘万民’。在四种不协调的情况下,不宜行动:国内意志不统一,不可以出兵;军队内部不团结,不可以上阵;临战阵势不整齐,不可以进战,战士行动不协调,不可能取得胜利。因此,英明的君主,准备用他的民众去作战的时候,必先搞好团结然后才进行战争。虽然如此,他还不敢自信其谋划的正确,必须祭告祖庙,占卜凶吉,参看天时,得到吉兆然后行动。让民众知道国君爱护他们的生命,怜惜他们的死亡,做到这样周到的地步,然后再率领他们去打仗,他们就会以尽力效死为光荣,以后退偷生为耻辱了。”
吴起说:“道‘是用来恢复人们善良的天性的,’义‘是用来建功立业的。’谋‘是用来趋利避害的。’要‘是用来巩固、保全事业成果的。如果行为不合于’道‘举动不合于’义‘而掌握大权,分居要职,必定祸患无穷。所以,’圣人‘用’道‘来安抚天下,用’义‘来治理国家,用’礼‘来动员民众,用’仁来抚慰民众。这四项美德发扬起来国家就兴盛,废弃了国家就衰亡。所以,商汤讨伐夏桀夏民很高兴,周武王讨伐殷纣殷人却不反对。这是由于他们进行的战争,顺乎天理,合乎人情,所以才能这样。”
吴起说:“凡治理国家和军队,必须用礼来教育人们,用义来勉励人们,使人们鼓起勇气。人们有了勇气,力量强大就能出战,力量弱小也能坚守。然而取得胜利比较容易,巩固胜利却很困难。所以说,天下从事战争的国家,五战五胜的,会招来祸患;四战四胜的,会国力疲弊;三战三胜的,可以称霸;二战二胜的,可以称王;一战一胜的,可以成就帝业。因此,靠多次战争的胜利而取得天下的少,由此而亡国的却很多。”
吴起说:“战争的起因有五种:一是争名,二是争利,三是积仇,四是内乱,五是饥荒。用兵的性质也有五种:一是义兵,二是强兵,三是刚兵,四是暴兵,五是逆兵。禁暴除乱,拯救危难的叫义兵,仗恃兵多,征伐别国的叫强兵,因怒兴兵的叫刚兵,背理贪利的叫暴兵,不顾国乱士疲,兴师动众的叫逆兵。对付这五种不同性质的用兵,各有不同的方法,对义兵必须用道理折服它,对强兵必须用谦让悦服它,对刚兵必须用言辞说服它,对暴兵必须用计谋制服它,对逆兵必须用威力压服它。”
武侯对吴起说“我想知道关于治理军队、统计人口、巩固国家的方法。”
吴起回答说:“古时贤明的国君,必严守君臣间的礼节,讲究上下间的法度,使吏民各得其所,按习俗进行教育,选募能干的人,以防不测。从前齐桓公招募勇士五万,赖以称霸诸侯。晋文公招集勇士四万作为前锋,以得志于天下,秦穆公建立冲锋陷阵的部队三万,用以制服邻近的敌国。所以,发奋图强的君主,必须查清人口,把勇敢强壮的人,编为一队。把乐意效命显示忠勇的人,编为一队。把能攀高跳远、轻快善走的人,编为一队。把因罪罢官而想立功报效的人,编为一队。把曾弃守城邑而想洗刷耻辱的人,编为一队。这五种编队都是军队中的精锐部队。如果有这样三十人,由内出击可以突破敌人的包围,由外进攻,可以摧毁敌人的城邑。”
武侯说:“我想知道能使阵必定、守必固、战必胜的方法。”
吴起答:“立即看到成效都可以,岂止是知道而已!您能将有才德的人加以重用,没有才德的人不予重用,那么阵就已稳定了。民众安居乐业,亲敬官吏,那么守备就已巩固了。百姓都拥护自己的国君,而反对敌国。那么战争就已胜利了。”
武侯曾经和群臣商议国事,群臣的见解都不如他,他退朝以后面有喜色。吴起进谏说:“从前楚庄王曾经和群臣商议国事,群臣都不及他,他退朝后面有忧色。申公问他:‘您为什么面有忧色呢?’楚庄王说:‘我听说世上不会没有圣人,国家不会缺少贤人,能得到他们做老师的,可以称王,得到他们做朋友的,可以称霸。现在我没有才能,而群臣还不如我,楚国真危险了。’这是楚庄王所忧虑的事,您却反而喜悦,我私下深感忧惧。”于是武侯表示很惭愧。
武侯对吴起说:“今秦国威胁着我西部,楚国围绕着我南部,赵国面对着我北部,齐国紧逼着我东部,燕国阻断我的后面,韩国据守在我的前面,六国军队四面包围着我们,形势非常不利,我对此很忧虑,该怎么办呢?”
吴起答:“保障国家安全的方法,先有戒备是最重要的。现在您已经有了戒备,离祸患就远了。请允许我分析一下六国军阵的情况,齐国阵势庞大但不坚固,秦国阵势分散但能各自为战,楚国阵势严整但不能持久,燕国阵势长于防守但不善于机动,韩、赵阵势整齐但不顶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