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尘下山了,临走前张太玄想说些什么,可终究还是没有开口,他有些后悔让徒孙和郑忘书论剑,但这也或许是他命中注定要修的劫。
张太玄闭眼打坐,回忆起无尘被徒弟带上山的样子:被遗弃在闹市街头的襁褓婴儿,若不是青白观道士下山时遇到,恐怕早已死在广陵城的街市里了。十八岁前不曾下山,不修符箓,不修丹药,不修长生,不修什么人道天道。刻苦修身,一心只为剑道。下山苦守姜白十载之前已是青白观剑道第一,尤甚于入关之前的张太玄。
苦守姜白这十年,无尘剑招奥义并未有很大提升,但剑意却日益深沉,青白剑法,以道家心法作骨,以气御剑,并不追求剑招上一招一式的极致,修炼到深处之时,平平无奇的剑招亦可摧枯拉朽。在与悲鸣过招之前,无尘从未见过别的剑道,这一次被郑忘书刚猛凌厉的剑招击败,似乎已经动摇了无尘对青白剑法的怀疑。他要的,不是道法自然的剑术,而是要的一剑破凡尘的剑道无敌。
下山,只为追寻自己的内心。
入山数月的姜白和郑忘书渐渐习惯了青白山与世无争的生活。姜白每日读书,从道家典籍到百家思想,从医术杂学到传说古籍。青白山传承八百年的藏书,她恨不得统统阅览个遍。虽然年纪尚轻,但书中奥妙却能由心体会,每到玄妙之处,姜白便大喜过望,于观中奔走和各位师兄交流。张太玄看在眼中,感叹她非同寻常的领悟力。
一日,姜白坐在师父跟前论道。
“师父?何谓天道啊?”
张太玄惊异于一位十三岁的小女子会问出这种话来,正襟危坐地跟弟子说到:“天道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天道是这世间最不为所动的道理。吾等先祖曾言:观天之道,执天之行,尽矣。天有五贼,见之者昌。五贼在心,施行于天。知之修炼,谓之圣人。
遵循天道,为之修炼,便有机会得道成仙,你,可明白?”
“天道未免也太冷冰冰了。”
“天道即为圣人之道,讲究放下,讲究生克,遵循天道,无为治万物。这便是孤寂的成圣之路。”
“我可不想成圣。师父,你呢?”
“傻孩子,这世间哪里是你想怎样便能怎样的?
青白山开山祖师渡阳真人修有通天彻地的大能,他最后都选择放弃飞升,对吾辈而言,怕是更难以企及。师祖言吾未遇吾之抉择机缘,待到那时,或许才是吾修行之所在。”
“师父,我来这世间一趟,是不是会给这世间带来劫难?我失去了我的父母,让姜家历代努力化为泡影,让临安城南变成人间死域。来到这青白山,恐怕也是带来厄运吧?”
“修道讲天命,无论如何,你来这世间只要怀一颗济世之心活着便可,无需多虑,更不可妄自菲薄,真有灾祸时,凛然面对即可。”
姜白点点头,刚刚一无所有的她,似乎,又多拥有了一些东西。
“阿白,师父教你驱邪法术可好?”
“不想。”
“剑术?”
“不想”
“长生道法?炼丹制符?”
“不想,不想。师父,阿白无拯救天下的大志,亦不想飞升成仙。只想好好读书,这百千书文中的旷丽世界已经足够让我去思索了。不如将这兼济天下的本事交给无尘哥哥和忘书哥哥吧。”
“罢罢罢,你的心性如此,在这青白山阅览典籍未尝不可。”
张太玄面目慈祥,有一种百岁道人的温润和蔼,可那深邃的黑色眼眸里,却闪烁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失落。
他在心中叹息:无尘下山,临走时那决绝的背影似乎就告诉了这偌大的青白山,他不会再回来了。众多徒弟徒孙虽有济世之心,但各有志向,各有专研,天赋平平是学不了师祖传下来的登天之道。这机缘之中来到山上的女孩儿姜白,有着能继承青白道法的天赋,却没有想当青白道首,济世登仙的道心。八百年前,渡阳真人斩鬼驱魔的天人法术,难道就此湮灭了吗?郑忘书吗?他也许是个好苗子,但从他的身上见着郑穆泽放荡不羁的影子,怕是留不下来。算了算了,不想了,顺其自然吧。
“你忘书哥在山上可还习惯?”
姜白盘腿坐在蒲团上,仰头想了一会儿,说到:“他有心事。”
“每日他都擦拭他那柄黑色的断剑,呆呆地出神。然后就去后山,我有一次吵着让他带我去,他便生气了。我想后面跟着,可他修为太高了,瞬步之间,我就见不到他的影子了。我想他在后山一定是在想如何才能帮老郑叔报仇吧。”
张太玄知道郑忘书定是在后山练剑,郑穆泽的仇在他心里刻下深深的印子,当他自认为足够挑战赵寒山时,一定会回西蜀。挑战那天下第一的天魔戟。
“走,我们去看看他在后山做什么。”
张太玄牵住姜白的小手,走出门外,一跃上房顶,再一跃便是三十里的后山深处。阵阵剑气激荡,方圆数里的树叶都在震动中飘落。果然,郑忘书正在练剑。
“这一剑峨眉,倒有当年蜀地剑心的风采。”张太玄一手拉着姜白,一手揽着胡须,泰然自若道。
郑忘书收起剑势,走到致虚真人面前,鞠躬做礼:“见过真人,小姐。”
“忘书哥,你的剑法真有气势。”姜白一脸崇拜的表情说到。
张太玄大笑道:“傻徒弟,你可知这剑法是当世第一等的剑法,岂止是有气势。这大千世界的一切不平事,这西蜀剑心的剑法皆可一剑斩之。”
“可终究斩不断天魔戟。”郑忘书喃喃自语,他知张太玄是父亲故人,也就没有隐瞒他的实力和他与离国赵寒山的深仇。
“你才二十多岁,就想凭着郑穆泽的剑法挑战那武痴一般,败尽天下高手的天魔赵寒山吗?”
“我答应了他,会为他报仇,虽难,万死不辞。他丢掉的西蜀,我帮他收回来。”
“你爹也是这样想的吗?他想让你去报仇吗?西蜀没了,是你们郑家父子丢的吗?那西蜀朝堂,可曾死战抵抗?西蜀天下是你们郑家的还是他蜀王欧阳家的?”张太玄百岁年纪的方外之人竟然有些激动,他的心里,一直对他这忘年故交念念不忘。如今眼看着故人之子不懈努力地去送命,他也无法再平心静气。
“大丈夫生于天地间,当提三尺剑,洗家国血仇。”
“你执意如此,我便教你一教。”张太玄见他如此偏执,只能倾力而为。
“你爹的剑法重招,是天下剑术的极致,青白剑法重意,剑意如深沉大海,百川归海连绵不绝。二者结合得当,可相得益彰,成这世上最上乘的剑道。可如果修习冲突,境界大跌也说不定,你可明白?”
“世间功法千万种,各自有各自的修习方式。其中险恶我自然明白,我愿意一试。”
“你有准备即可。”张太玄二指指天,一声长啸道:“来!”
片刻间,一柄白剑从观中飞来三人身边,斜插在地上。一卷青蓝色书卷飘然落在张太玄手中。
“此剑名曰寒江雪,通体雪白晶莹,长三尺七寸,重六斤四两。为六百年前青白观道首创青白剑法时之佩剑,从那以后,此剑便是历代道首的佩剑。它会教你青白观数百年来最精髓的剑道。另外,这是青白观道法著书,里面有如何修习青白之气的道家法门。青白剑法,以道法之气御剑,你修习起来自然会有所体会。”
张太玄口中默念一段口诀,寒江雪从地中飞出,如一道白芒略过,悬停在郑忘书面前。郑忘书拔出悲鸣,与寒江雪交错一起。寒江雪独自一剑凭空使出剑法,令郑忘书应接不暇。郑忘书这才明白,这把剑是在教他剑法,心中道:“这青白道首到底是何种修为,居然可以让一柄剑有思想一般自我飞舞,这才是以气御剑的最高境界吧。父亲你当年是如何胜过这位剑道高手的?”
姜白在一旁看着忘书哥和一柄白剑对战,感叹于这世间身负异能的修士们,无论是剑道卓绝的忘书和无尘,还是修为深不见底的师父张太玄。他们生长在这天地间,为凡人身,行天人事,这就是不弱于天上仙人所修天道的人间修士的人道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