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爹,不,他不是我爹,他也是恶鬼。
江生本是花溪镇的教书先生,倾心于我,用他攒了半辈子的几十两银子上门来提亲,我爹那烂赌鬼见钱眼开,当即答应将我嫁与江生。
我知道,父母之命,我并没有选择自己夫君的权利,嫁与一位识文断字的教书先生我也内心欢喜。见到江生之时,我爹便急忙定了我们的婚约,丢下我们二人,拿着钱慌慌张张往赌坊去。
我爹输钱也就罢了,手在赌场被人砍掉一只,我也可以继续做活儿养他。为什么还要将我卖与严家?
一女不事二夫,刚刚将我许给江生,马上又要把我送到严家的虎口?死在严家的女人还算少了吗?
为什么还要把我拿去还赌债?我是他亲生女儿啊!
严狗把那些钱扔到他面前的时候,他那笑得恶心的脸,仿佛我只是一件物品,而他,做了一笔不错的生意。
是他,把那严狗引进了我的房间,是他一手造成了我现在的样子。
严少爷,哈哈,只是一只行走在阳光下的恶鬼,一只恶犬。把我强暴的是他,把我绑了扔在花轿上的是他,新婚之夜羞辱我的也是他。
为什么作贱我之后,还要去杀掉江生?只是为了断了我的念想吗?无辜的江生做错了什么?要被严府的恶奴乱棍打死。
他该死!他爹,他全家都该死!
还有这花溪镇!多少人惦记我的身子?身后议论我的人又是何其的多?在我求救的时候又有谁可曾怜悯过我?
除了阿染。
她虽生了一张令人害怕的脸,但是她却是这镇上唯一心怀良善的人。阿染又做错了什么?她对镇上哪一人不是温柔以待?哪家绣娘有阿染的手巧?哪家厨娘有阿染做的饭香?
为什么所有人都孤立她,欺负她,谩骂她?
只是因为她模样吓人,声音瘆人吗?
他们都该死!”
“若云,别说了,别说了……”
阿染跪在地上,情绪早已经在崩溃的边缘,而柳若云也越发激动。
姜白急忙说到:“柳姐姐,别这样,我知道,我懂你的苦楚!你别再四散你的怨气了。”
说罢,姜白扑通跪下,叩首相劝的同时,身体里散发的灵气将柳若云的阴暗怨气分解抵消。一旁的郑忘书心里暗暗吃惊:这小姐当真是怀有极高的修行天赋,哪怕是自己的一剑,也不能轻易的将这怨气斩断,而她就在这不经意间就可以把怨气消除,着实不易。
吃惊归吃惊,靠她一个人的灵气怕是不行,于是郑忘书运气将散发出去的怨气都冻结,毕竟如此多的怨气,足以将整个花溪镇的人都把变成干尸。
“柳姐姐,你别再杀人了,我带你去投胎好不好。”
“是啊,若云,你别再杀人了,他们俩是好人,修为高深,一定能帮助你的。”
“跟我们走吧,这世上,再苦深的仇,你也算是报了,该结束了。”
郑忘书伸出手对柳若云说到。
寒咧之气如一双大手,缓缓收紧,将柳若云包在其中。
“啊!你们为什么要阻止我!你们若是受过我和阿染的苦,你们能心平气和吗?你们没有经历过我的痛苦,就没有资格劝我善良!”
一声怒吼,柳若云在怨气的裹挟下腾空而起,双手一张,震开束缚的寒冰。
郑忘书心中一急,道一声:“不好。”随即拔出白剑寒江雪。
柳若云的眼黑光一闪,怨气萦绕,幻化无数利刃,四散飞舞。
“你们这些正义修士,口口声声护天下百姓,他们害我的时候,你们在哪?他们值得你们救,我就不值得吗?”
“别说了,我懂,我都明白。”姜白一边说,一边四散自己的灵气,直到玉府气竭,支持不住,倒在地上。
郑忘书看见小姐虚弱倒地的样子,想起曾答应父亲要照顾好小姐的话,心中的怒火一下子便升腾起来。一位早已作古的厉鬼实在控制不了,那就让她消散在这她本不该存在的人间吧,哪怕她有着令人心疼的过往。
黑剑悲鸣出鞘,剑气环绕剑身——天下剑招的极致,蓄势待发。
感受到忘书哥气息中的杀意,姜白伸手大声喊到:“不要,忘书哥!”
一句话,打断了郑忘书的怒意。
收起悲鸣,一记幻化灵气成千山暮雪的剑招——雪飘人间,再次将柳若云连同四散的怨气凝结成冰。
收了剑,郑忘书将小姐扶起,一指灵气打入她的玉府:“才修行几天?就这样耗费自己的真灵,你不怕气竭而死吗?好好调息,别再如此了。”
“我知道错了。”姜白轻声说罢,盘坐在地上,运气调息。
阿染站起身,双手都放在拐杖上,佝偻着细细地说:“若云,别难过了。你跟我说,要好好活着,下辈子投个好胎。到你这里,怎么就看不清了呢。严家,你爹,还有这花溪镇六十年前那些冷眼旁观的人都已经死了。
你的仇人都已经死了。你还要在这痛苦的人间一直痛苦下去吗?
若云,这辈子太苦没关系,咱们还有下辈子呢,下辈子,咱俩一起活。
我这一辈子受人的嬉笑怒骂,排斥欺负,像一条野狗一样流窜在这花溪镇。可这辈子,咱也快熬过去了不是。
年轻的时候羡慕生得好看的你,厌恶自己为何生得这样丑陋,直到你的鬼魂出现在这镇上,才发现,美貌也不会给自己带来幸运。我想通了,这么多年没死,是阎王爷不收,既然不收,就好好活着吧。
若云,别怨了,咱们都好好的,我好好活,你好好地走。这两位心善的人,一定会相助你的。”
说完这番话,阿染又转向郑忘书:“年轻人,把这冰封解开吧。我相信若云,她听我的。”
郑忘书思索片刻,挥剑舞了两下,斩开了玄冰的冰封。
红衣散发出来的怨气不再化作利刃四散,凝滞在空中。
柳若云逐渐冷静下来,说到:“对不起,怨鬼之身,喜怒无常,我也无法控制,伤了你们,我也不会心怀愧疚,你们还是走吧。”
“柳姐姐,我的师父是青白观道首,是修为很高的道士,他肯定有办法可以帮你消去怨气,渡你转世投胎的。”
飘浮空中的红衣想了很久,又看看地上那老态龙钟的阿染。随即站落在地上,随着一声惨厉的长啸,那四散的黑色怨气逐渐向柳若云的魂体里收紧,触及灵魂的疼痛让她的面目扭曲,趴在地上,在不停地颤抖中痛苦惨叫。
良久,她站起身,走到阿染旁边,想伸手把她扶起来,可停了一下,又将手收回来,无处安放,只好将手背在身后。
“阿染,我不杀人了。”
鬼婆婆起身看着眼前的故人依然如甲子之前那般美艳动人,她想要抱抱她这辈子唯一的朋友,可是,手却从柳若云的身体里穿过。
她显得有些木讷,杵在那里。
“摸不到了。”柳若云眼神中充满落寞,无奈地说到。
又转头看向姜白二人,说到:“谢谢你们。”
“柳姐姐,你刚刚……”
“只是将阴诡怨气压入这魂体之内,这样便不会伤人了。”
“那样的话,会损伤你的灵魂吧。”郑忘书冷静地说到。
“没事的,一点小伤无碍。算是我杀了这么多人的惩罚吧。”
对灵魂的伤害哪里是小伤,郑忘书武道之人自是明白:灵魂受伤必然是极重的伤,肉体之伤尚能医治,哪曾听说过魂魄受伤能够修复的。
可这红衣女子,甘愿受此伤害,也要控制怨气的四散,说明她真的放下了怨念,想要重新开始了。郑忘书在心里暗自决定,要尽快把她送入冥府。
鬼婆婆阿染收拾好心情,对姜白二人说到:“老婆子这辈子孤苦无依,唯有若云正眼看过我,二位请尽力帮她,老婆子在这里谢过了。”
“婆婆放心,我和忘书哥一定会帮柳姐姐投胎的。你这一辈子也不容易,下辈子一定能好好地活。”
“阿染,她说的没错。我听说这辈子受了苦,下辈子就能投个好人家,定能幸福。你别急着死,我会在冥府大门前等你,为你指路。”
听见这话,阿染心中升起莫大的感动,忽然觉得,有一个人死了也惦记着她,这辈子也没那么苦了。
“我会好好活着。天快亮了,你们快上路吧。”
“阿染,把你的油纸伞借我吧。我已经见不得光了。”
“好好好,我这就回家去拿。”
阿染拄着拐杖大步向家走去,后面跟着一鬼,一女,一男。
将油纸伞取出,柳若云纵身一跃,缩进伞中。
伞中穿出话来:“女孩儿,劳你这一路就带着这把纸伞,我就寄宿其中。”
“柳姐姐,我叫姜白,他叫郑忘书。我们一同上路,直到找到方法送你入冥府。”
“谢谢。”
收拾妥当,姜白将那破旧的油纸伞负于身后,和郑忘书站在长街尽头的小屋前,深秋入冬的花溪镇,初升了太阳,照在油纸伞上的阳光,很暖。
阿染坐在屋前的门槛上,那只黑洞洞的眼里淌出泪水,她用满是褶皱和老茧的手掌擦了一下,丑陋的老脸上浮出笑意,轻声说了句:“再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