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燕,兰溪府,江家。
这座前朝显赫一时,百年清贵的世家宅院,如今门庭萧瑟,庄重肃穆的门口紧闭,风过时似打着卷刮起了黄尘,刮出无人问津的滋味。
长房传来一个消息:嫡长子江淮春病重,已是弥留之际。
江老夫人怎么也没想到,自己寄予大半辈子厚望的嫡长孙当真的撑不下去,要与她的长子一般走在她的前面。她兴冲冲地喊来小温氏,三回四回,一向对自己言听计从的孙媳竟是一次也没来,最后还是大儿媳金氏派了身旁的陪嫁嬷嬷,对她说,老夫人年迈,大少爷的病不敢让祖母操心,孙少奶奶也在病榻上照料,实在是不方便过来。
江老夫人几乎要气厥过去。
她这一生了江家,费尽心机,怎么到了这时,反倒陷入这样无关紧要的境地。她晚年最是看重的孙儿疏远她至此,若是江淮春真有个不测,长房还能指望谁?!是金氏生的江淮燕,还是那个卑微娼、妓生的江淮来。
不!长房不能靠他们,可是自己还有多少年岁可以耗费得起。曾经何时,她的丈夫是当朝右相,长子是俞明朝最年轻的太子太傅,江家门生遍布天下,半朝文武皆受过江家提携恩惠……可如今,她嫡长孙高中殿试的榜眼,先皇亲封的御史大夫,只是……因病还乡,而今新帝登基,吏部的官员任命还未下达,他就撑不下去了!
长房刚刚升起的希望,如过夜流星,划过无痕。
难道这就是长房的命!
江老夫人彷徨渡步中,千头万绪只想起了一个人来,为今能仰仗的也只有自己的亲生儿子了。
“去,将二爷给我请来!”
二爷江揆芳姗姗来迟,他是从侄子的病榻前过来的。侄子江淮春是油尽灯枯,只有一口气吊着,分明心中是还有未尽之事。侄子病入膏肓瘦削如枯的模样,仿佛是十三年前长兄溘然长逝的形容,江揆芳即便作为长辈,也忍不住洒下泪。
慧极必伤,天妒英才!难道真是老天见不得我江家儿孙入仕为官?
此刻,江揆芳对着神情怨怼白发苍苍的母亲,一时无言以对。
幸好,跟着江揆芳一同前来的妻子大温氏,在旁察言观色,为这对母子间缓和道,“二爷一听是老夫人的传唤,立刻就过来。大少爷已经是弥留之际,可怜长房那边都是老弱妇孺,二少爷三少爷年纪不大,大嫂的精神也是这几日才清醒了几分,实在是不能不在。”
“淮春真的已经到了弥留之际?”老夫人一改方才的怨气,痛心而侥幸地问。
江揆芳沉重道,“是。”
老夫人惘然而落寞地默了一阵,低声道:“罢了,他的祖父与父亲也在泉下,淮春下去,也可以见到了。”
“母亲……”江揆芳正要上前扶住老夫人。
老夫人抹了抹眼角,对儿子江揆芳道,“走吧,我们去见淮春……”
长房,雅苑。
江淮春躺在病榻上,青白面孔,形销骨立,奄奄暮色,已尽末数。小温氏在一旁哭成泪人,她不过双十年华,怀中还抱着懵懂无措的孩儿,如今丈夫撒手人寰,漫漫余生,她该如何是好!
江淮春半睁着眼睛,无力地说,“我去后,我交代的事情,你务必谨记。有些事不能只依仗他人,你也需为了岸儿有所主见……”
小温氏看着江淮春的眼睛,仍泪不住地流,道,“我只听你的。”
江淮春发出微微的叹,“……你啊。”
小温氏充耳不闻,眼圈红红地对他说,“淮春,我只听你的,好不好?你不要走,你还要陪着我,看着岸儿长大……”
江淮春睫毛一颤,毫无光彩的眼眸望着头顶的床帏,大滴的眼泪从眼眶中滚落。
屋外传来琐碎的人声,江老夫人来了。
小温氏低下头,凑近江淮春耳边道,“我已经将你的书信交于二弟淮燕,你放心,长房还有人会帮你未尽之业。”
江淮春咧了咧干燥的唇,舒展开一个疲倦而欣慰的微笑,随即阖上了双眼。
小温氏见丈夫呼吸平稳,抹了眼睛将孩子交给丫鬟,转身出门去接待老夫人。
江老夫人见了小温氏,问,“可曾将淮春的病情告知朝廷,可有什么回音?”
小温氏心底颇凉,哽咽道,“这些天没有回音,相公在朝中曾经的同窗梅翰林,前日才捎来信,说已经上书吏部,而且信王与圣上已经知晓。”
江老夫人一声叹息,又问,“大夫怎么说淮春的?”
“大夫是前朝太医,刚才诊过才走。”小温氏顿了顿,身子微微颤抖起来,“如今……也不过是尽人事罢了。”
江老夫人望着泣不成声的小温氏,只得一面唤来长房的其余二子江淮燕、江淮来,前来见他们兄长最后一面,又一面让二儿媳大温氏过来安抚小温氏,避免她太过伤心昏厥过去。
江揆芳已经联络了兰溪城内熟悉的店铺,后事所需已办妥大半,素帐素幔,白布麻衣,一应俱全,就是这棺椁一时半会筹备不到,寿衣按着寻常的尺寸改小了两分,正命人缝制,多半是赶不及了。
江家第三子江擢蓉,也忙着在前厅命人布置灵堂,内外院穿行时,还特意让妻子罗氏去见一眼侄子。罗氏挺着肚子指挥吓人们做事,江擢蓉心疼,便要她回房去休息。罗氏体格好,并不理会。怎知快到黄昏时,忽然腹痛发作,慌得人们赶紧去长房请大夫,大夫移步到三房一瞧,忙唤该去请稳婆。幸而三房也有熟悉生产之人,稳婆在城内请来,脚步还未踏入院子,罗氏已经诞下了一女,咕咕而啼。
江老夫人闻言,是得了一个孙女,不置可否。又听大夫说罗氏母女平安,由衷松了口气,对二儿媳大温氏道,“妇道人家大腹便便,非要凑着热闹,幸好没添什么大乱。”
大温氏心知婆婆素来不喜妯娌罗氏,但人好歹刚刚为江家产下一女,怎么话语如此凉薄。又想到自己膝下也只有两女,便也不再答话。
如今正值多事之秋,新君继位,国丧在即,江淮春的丧事注定是不能大办的。江老夫人和二儿子江揆芳商量后决定一切从简,江淮春虽及弱冠之年,好歹还有一子江岸可以在灵前摔盆戴孝。
江淮春病重的消息传到了温家,温家家主温兆匆匆来看了一眼,回家召集家人,直言世事无常,便一头扎进了道馆再也不出来;江家温家的两族族长倒是来看望几次,却和江老夫人交谈颇深,话里试探着朝廷中对江家是什么态度。
江揆芳与江擢蓉得知,兄弟二人对温家更是嗤之以鼻,只觉得母亲这些年对温家太过宽厚,以至于这般随意。大温氏是温兆之妹,心中不忿,真心想回娘家问问兄长是否存心让自己的日子难堪,怎地行事如此贻笑大方。
罗氏第二日悠悠地醒来,第一句就是问,长房的大少爷如何?江擢蓉睁着一夜未眠的眼,笑话道,“长房有老夫人,又有二哥在,你替别人操什么心。”
罗氏辩道,“大少爷可是好孩子,他那样年轻。我做婶娘的,怎么会不心疼。”
江擢蓉道,“我们还是多心疼心疼自己的孩子吧。”说罢,便叫人抱来了襁褓中熟睡的女儿。罗氏生产时便知道是生了个女儿,如今抱在怀里,虽说这模样皱皱的,可自己生了几个小子,好不容易得了一个女儿,这小脸怎么看怎么喜欢。
江擢蓉见妻女和乐融融,叹道,“淮春在病榻上,还在等着呢。”
罗氏诧异地问,“老夫人答应了?”
江擢蓉道,“母亲怎么可能会答应,可怜淮春被瞒在鼓里,还在等呢。”
忽然听闻长房的人慌忙来报,“三爷,快过去,大少爷真的不行了。”
江擢蓉连忙带着几个儿子赶过去,果真见到全家的人都聚在一屋子里了,江淮春两眼强睁着,一直瞧着门口,似乎在等什么人。
江擢蓉不忍,牵着自己的长子江淮思走上前去,“淮春,三叔来了,你看看这是你堂弟,淮思啊。”
江淮春看向江擢蓉时,眼底有了一丝清明,低声说:“三叔,一屋亲朋,血浓于水,可……爹生前遗愿,要……”
江擢蓉一手抓过一旁抹泪的江淮来,“淮春,你爹知道的,血浓于水。石氏生的孩子就在江家。”
江淮来吃了一惊,望见病榻上气若浮丝的兄长,再想起兄长昔日对自己谆谆教导,不由地在病榻前双腿跪下,哭道,“兄长!”
江淮春强撑着抬起手,江淮来忙上前握住了他的手,只听见兄长羸弱的声线断断续续道,“淮来……你还有个姐姐……她……”
江淮来闻言,如遭电击,面容煞白,双手不由得颤抖起来。
江老夫人忽如王母降临,厉声道,“淮春,你糊涂了!”
“母亲,您何必隐瞒,您明知兄长当年临终前,对淮春嘱咐,必要善待手足。石氏当年确实是诞下一对遗腹的双生子,男婴是淮来,还有个女婴是送出府去了。血浓于水啊,淮春是个至善至孝的孩子,您到此时还作隐瞒,是要淮春如何去泉下见他的父亲!”
江擢蓉有生之年第一次忤逆母亲,说得动容之处,不由声泪俱下。
江老夫人双目瞪着江擢蓉,手指着他:“你……居然……胆敢如此忤逆!”转念间,想唤过谁来,却发现阖屋的目光都齐刷刷地聚集在自己的身上。
江老夫人怒道,“大少爷是病糊涂了,说来这些莫须有的话。”
众人这才纷纷垂落下目光,待着狐疑与揣测,却不敢言语。
此时,长房次子江淮燕,忽然正色道,“儿孙自不敢忤逆祖母,只是血浓于水,既是父亲遗愿,兄长夙愿,淮燕身为人子人弟,于心不忍于情不予,恳求祖母告知,当年石氏所生之女的下落。”说罢,便撩起长袍,庄重地跪下。
江擢蓉此时,也学着侄子屈身跪下,随之是小温氏、江淮来,以及长房的诸多奴仆……
石氏产下一对双生子的事情,实则是江家公开的秘密,这许多年瞒来瞒去,也不见真的瞒过多少人。
江老夫人深深一震,艰难道,“……你们今日,是逼我这个老婆子就范。”
江淮燕道,“孙儿不敢,今日求的不过是至亲骨血的下落,父亲生平的教导,血浓于水不可背弃。孔子《礼记·礼运》也道,‘何谓人义?父慈,子孝,兄良,弟悌,夫义,妇听,长惠,幼顺,君仁,臣忠。‘其中兄良弟悌,淮燕读此圣人之言,绝不敢忘。忘之,恐愧对江氏世代清流之名声。”
他的声音又稳又沉,即带着少年人的清朗,也带着读书人的正直与道义。江老夫人身为江氏的当家人,又有何道理去驳圣人之言与江氏世代清流的名声。何况,当着阖家的儿孙奴仆……
江老夫人是尴尬又难堪,不由得将目光犀利地扫过大儿媳金氏,江淮燕是金氏所生,今日必定也受她蛊惑,遂出言顶撞自己。
金氏被盯了许久,却一派气定神冷眼旁观的神情,反而金氏一旁的曾孙江岸觉察到曾祖母的目光,睁着一双黝黑的眼眸惶恐单纯地注视着江老夫人,越发显得江老夫人在长孙临终的病榻前,嚣张跋扈刁难儿孙的不慈与失态。
江老夫人再将目光看向次子江揆芳与大温氏,却见江揆芳蹙眉不展别过面庞,而大温氏则以袖掩面,头靠丈夫肩膀无声抽泣,到底没看她一眼。
最终,江老夫人无力地辩道,“那女孩确实还活着,当年未满月便送出了府,如今怕是早养成他家之子,你们还寻她作甚……”
江淮燕沉吟道,“此女虽养为他家之子,可血浓于水,我父自会庇佑之。若我父知是祖母不计前嫌摒除旧怨,将妹妹接归家中。待到阖家团圆,我父泉下也会感激祖母成全。”
江老夫人忿忿不平地投去目光,“你……”
你竟这般巧舌如簧,竟当着众人面,连将石氏之女接归家中的理由都堂而皇之地安排下了。
江淮燕不卑不亢道,“我,与大哥淮燕,三弟淮来,虽都不是同母,却是同父。血缘至深,不可断之。今闻有流落在外之妹,必要寻回之,以慰我父在天之灵,方为人子应尽的孝道。”
江老夫人只是瞪他,“……你……好……你以孝道为重,祖母无话可说,长房有你,今后必是青出于蓝!”
江淮燕起身,朝江老夫人深鞠一躬,“谢祖母成全!”
江淮春见此情景,嘴角带着讥讽又满足的笑意,双眸一闭,手咻地一沉,再无气息。小温氏已经扑了上去,静了一静后,阖屋传出撕心裂肺地哭声。
江老夫人被这哭声震住了心神,本想往前再探看,却是眼前一黑,踉跄几步便往后倾倒了。众人闹哄哄地忙将老夫人送出了长房。
江淮燕神情肃穆,整了整自己的衣襟后,方大步地往外走去。
江擢蓉见状,命人将几个儿子先送回三房,默默地走到江淮燕身后,连声叫道,“燕哥儿,燕哥儿……”
江淮燕在院中停住脚步,转过身来,面容不见悲戚,却仿佛是一夜之间长大了般,带着一种蜕变的成熟与稳重。
江擢蓉心底难过,道,“你兄长走了,若是难过,到无人之处哭诉一番也是好的,莫要万事藏在心底,郁结坏自己。”
江淮燕淡淡一笑,“兄长走了,我确不必再将万事藏在心底了。”
江擢蓉怔了怔,心底百转千回,瞬间懂了什么,“你……”
江淮燕又道,“三叔今日的仗义出言,淮燕日后必定铭记于心。”
“你……”江擢蓉闭了闭眼,“淮春走了,长房确只能依靠你了。今日之举,我也是狠不下心。血脉至亲……谁和谁不是血脉至亲!若是我真再顺着母亲的意思瞒下去,只怕大哥的在天之灵,都要对我失望了。十三年了,昨日是大哥,今日却是淮春……”
他竟还有个姐姐!
江淮来从满屋抽泣声的屋中,浑浑噩噩地走出。
他似离魂般的神色,在一片愁云惨淡的氛围中,却也显得自然。只是,无人知道他心中的千沟万壑,娼、妓之子,本就污名难当,在世家间受尽嘲讽耻笑,如今,更多了一个与他同样身份的姐姐。
他蓦然抬起头来,看到长房院落中西山日下,黄昏将庭院中江擢蓉与江淮燕伫立的影子,拉得又长又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