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阶夜色凉如水,细雨横斜,积水顺着屋檐悄然滴落,在地面晕开一圈涟漪。
我熄了烛火,推开吱呀的窗,抱着膝盖坐在窗沿,凝视窗外飘飞的雨丝。
这个时辰,差不多了。
我起身将灯笼点亮,只身一人出了仁明殿。
此时的小雨还在淅淅沥沥地下。我没有撑伞,一路漫步到华池边。
脚边踩过的一个个小水洼溅起一朵朵小小的水花,任凭它打湿我的鞋袜。我也任凭雨水打湿我的脸颊,打湿我身上单薄的衣裳。
潮湿融入了我一层一层的衣裳,也融入了我的肌肤。
冰凉的触感让我不免一颤,而这触感也颤进了我的心头。
我站在这儿,等了傅明泣很久。
我掌中的灯散发出的光越来越微弱,这雨也越来越小。
脚步声伴着熟悉的声音传入我耳朵,她来了:“姐姐。”
我听到了,可我并没有回头。在她看不见的地方我的手紧紧地握着,涂着凤仙花汁的指甲卡进肉里,留下一排殷红。
“姐姐。”她又唤了我一声,这时的语气中带着几分不满。
我松开握紧的拳,转过身。
我像平时一样笑意盈盈地看着她,仿佛我们之间从来不存在隔阂,也仿佛我从来没恨过她。
“妹妹来得好生晚。”我说道,话虽这样说可我也毫无责怪之意。
“嗯,皇上留下来用了晚膳,所以我便伺候得久了些。”
她看着我此时被雨淋得狼狈的样子愣了一下,纠结之后还是将手中的伞推了一半到我这边。
我望着此时笼罩于头顶的伞,上面还绘着两朵杜鹃。那是傅明泣最喜欢的花。
“泣儿……”
我有多久没这样叫过她了?
“嗯?”傅明泣听到这个称呼一愣,似乎也没想过我会再叫她一声“泣儿”
“你还记得你我入宫之前是什么模样吗?”
我看着她,看着她脸上变幻莫测的表情,只觉好笑。
“不记得。”她将头别过去,似乎不愿意与我对视。
我冷哼一声,轻促的笑就这样在嘴角展开。
“我也不记得,我只记得宫外牵挂你我的人,不知你还记不记得?”
我从袖兜里摸出一个玉盒递到她面前。
那玉盒被打磨得十分精致,上面还雕刻着细美的仪凤图。即使在黑夜只照着一点微弱的光,也让它看起来无比明眼。
这玉盒,用的还是傅明泣最爱的和田玉。
傅明泣接过后观察了一番将它打开,里面的物件儿让傅明泣感到震惊和悲伤。
“啪嗒”就在她发呆的那一瞬,她手中的伞落到地上。
“他还记得……”傅明泣的声音很小,可还是被我一字不落地听见了。
“他当然还记得。”我仔细地打量着里面那支白玉杜鹃花簪,“那年初春,白青湖畔,漫山遍野的杜鹃花。他送你的那幅仪凤图你回来欢欢喜喜地告诉我,那是他送你的定情信物。”
我绕到她身侧,发现她的表情已从震惊变为冷漠。
“那又怎样?”傅明泣抬起头,冷眼看我。
“我现在,是皇上的明贵妃,我和他没有关系。”她顿了一下,继续说道,“从前没有,现在更没有。”
好一个皇上的明贵妃,好一个没有关系!
我的心被一桶冰水浇了个透。我没想到,她竟会这样无情。
“你从小便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像个讨人厌的影子。那声‘邵哥哥’叫得连阿爹阿娘都忍不住打趣儿。泣儿,你说,他该有多痛心。”
我侧首看她。她的表情并没有因为我的这番话而掀起波澜。
“杜鹃花……和田玉……仪凤图……还真是难为他还记得你喜欢些什么,也难为他求着让我捎给你。”
我从她手上夺过簪子,将簪尖尾抵在她胸口。
她冷冷地倪了眼我手中的簪子,说道:“姐姐此行,怕不只是为了邵哥哥吧。”
这声邵哥哥,从她嘴里说出来还真是讽刺至极。
“沂儿为何中毒而亡,三姨娘为何会悬梁自缢,邵哥哥为何会受到牵连,泣儿啊,这些你最清楚不过了吧。”
沂儿和三姨娘最后的样子浮现在我眼前,邵哥哥沦落的沧桑模样也在我脑海里挥之不去。
这一切的一切,都是因为她。
“我知道。所以姐姐,你现在要杀了我吗?”傅明泣依旧没有一丝一毫的波动,她握住我的手,将我的簪子更加抵近了一步。
鲜血迅速蔓延,染红了她胸口那朵明艳的杜鹃花。
“你……”
我从未想过,她竟会有这般举动,握着簪子的手也不自觉地松了一些。
“是我杀了傅明沂,也是因为我三姨娘才悬梁自尽,也是我让邵哥哥受了元时革新党的牵连,我爱他,也负了他。可姐姐……”她顿了一下,眼泪也流了下来,“我从未对不起你。”
“从未对不起我?”我像是听了一个天大的笑话,感觉讽刺极了。
“那年大选,你为何会背弃与邵哥哥的婚约选择同我一同竞选太子殿下的嫔妃。我为太子妃,你为侧妃,你明明知道我这么喜欢太子却还是将他从我身边夺走让我在东宫独守元盛殿七年!后来他登基成了帝王,我为中宫之主,可你却还是不肯放过我,还杀了我好不容易得来的孩子……”
我慢慢呜咽起来,记忆如潮水一般涌入,让我感到头痛欲裂。
“泣儿,为什么啊。”
听我讲着这些,傅明泣眼神逐渐空洞起来,她嘴里念念自语:“是我负了他,是我抢了你的陛下……姐姐,你这般做是对的……是对的。”
想起这九年来我所受的苦楚,想起沂儿和三姨娘惨死的模样,我手下一发力,那朵鲜红晕染的地方愈来愈广,愈来愈广……
这只簪子早就刺穿了她吹弹可破的肌肤,而现在也刺穿了她的心脏。
我将她推下身后的华池,池水泛起白滔,可傅明泣连挣扎都没有。
“泣儿。”我站在池畔,对着早已平静的池水轻轻地喊出她的名字。
她刚刚在我耳边轻轻地说:“替我好好照顾邵哥哥。”
好,我答应你。
我一步一步后退,一步一步转身。我终于,替他们报了仇。
我此时应该高兴啊,我杀了杀我姨娘妹妹、害我视如亲哥哥的仇人,我本应该高兴,可为什么我却那么难受?
我提起刚刚被扔掉的灯,里面的烛光早就灭了。
挂在屋檐下的灯依旧微弱地闪烁着。我借着那一点微弱的光离开了这里。
就像来时一样漫步,任凭脚下溅起的泥水打湿我的鞋袜。
一切,或许该结束了吧。
回到了仁明殿,我将烛光点亮。明恍的烛心将我拉入回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