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无处可逃”
他们三个战慑失色,举足而立。穿过薄雾,怔怔地看到路中间劈腿立着一名日军,看样子,应该等候多时了。那个士兵,面容清癯,身材不高,但很均称。如果来个认真的裁缝给他做身长衫,倒顶像个教书先生。但腰间明恍的钢刀和锋利的眼神,告诉你,不可能的。
接着两个,三个,缓缓地从高粱地里簌簌地钻出来。只片刻,大约有十几个全副武装的日本士兵从高粱地里钻出来。程师傅暗暗的叫了一声苦,知道大祸即将临头。他们严阵以待,悍目逼视,蛇进而前,走起路来欻欻的。整齐的踏步声像节奏分明的鼓声,震荡着他们的耳膜,撞击着他们的胸膛。程师傅感到胸膛上的心口像着火一样烫。酸麻子想到自己真霉透,别人走都没事,自己走怎偏偏遇到上了呢。日本人从南面而来,程师傅闻到风中有一股铁锈的味道,非常熟悉,那就像是自己趴在水缸里饮水时嗅到的味道一样。紧接着,程师傅看到另有一列士兵们整整齐齐从背后的方向走出来。同样的一齐落下,声音整齐,地上的泥水溅起了很高。领头的是一个脸色黑瘦,手上套着雪白的手套,胯间竖着一把短枪,腚上挂着一柄长刀,黑色的皮马靴伸到膝盖上,沿着笔直的被踩出的脚印,整齐地走过来。程师傅看身板就知道,真是一个黑脸好武净。刚才那位面容清癯的年轻教书先生,手里握着一把钢刀贴紧裤缝,身体弯成弓形,折身站在领头的身边,凑近耳畔,露出洁白的牙齿,呜哩噶啦叽里咕噜说了一通,最后用手指了指程师傅他们三个人。程师傅他们三个人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这个军官皱着眉头,将脸看向程师傅这边,最后饶有意味地回看了眼前的士兵一眼,露出了满意的神色。程师傅感觉得出来,他们二人关系应该不一般。程师傅他们这刻不会知道,下一刻也不会知道,也永远不会知道。站在眼前的这个清秀的年轻教书先生,竟会是后来唯一目睹林唤芝绝唱的幸运儿。更始料未及的是,在他与歪脖儿进行的一场遭遇战中,不幸惨死在了歪脖儿劈刀下。
世界上的事情仿佛早已冥冥注定但又偏偏意想不到。
酸麻子和杨啬皮伸伸脖子,好像咽了一口血,咕嘟一声,膝盖仿佛在为自己压台面,上下一直敲个不停。程师傅他们三人自行成立一个三角之势,肩头贴着肩头。酸麻子和杨啬皮把乐器提到胸前,只有程师傅一副淡然,心里重复道:也许,就是今天了。就今天了!程师傅凝视着那个人,他全身巧妙地隐在雾气中,像披着一层丝纱巾一般,看不清全部面孔。觉得,这个人的脸像一条漫长的黑河水,流动的水面上泛着夺目磷光,暗涌中潜藏着着狡诈的危险气味。程师傅面沉似水,始终盯着那个领头的脸,生怕错过任何一个面部讯息。酸麻子和杨啬皮则一直夔然而立,不停地咽口水。
杨啬皮说:“咋,咋办师傅?”
“别说话,等着。”
领头那两只漆黑的大眼睛不停地眨动着,嘴里吐出一串串咕咕的话,最后嘴角咧了一下。那教书先生低头应允,不再言语。
终于,他们说完了话,那个人点点头。
他穿过薄雾,走了过来。一点点浮出水面,露出容貌。程师傅觉得他就是一个普通再普通不过的一个人,如果自己在路上遇到了他,甚至还会上前寒暄两句与他打个招呼问个路。
程师傅知道,越是寻常爱笑的人越阴狠不定。想到这,深深地含了口气憋在胸腔内,努力使自己沉静下来。
‘普通人’走到他们三人面前,没有说话,一双细眼一直环顾三人,好像在抓阄判断谁是谁。最后落在酸麻子身上。用没有握刀的右手,指了指酸麻子腰间的鼓,呜哩噶啦叽里咕噜说了一句。
酸麻子扎着布腰带,哈着腰,四肢拘谨得没处安放,小眼珠子灰白,不知说什么好,就直着劲点头哈腰。最后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移向了自己腰间的鼓,又看着程师傅,似懂非懂的点点头。
酸麻子愣愣怔怔地望着他,轻声答道:“它?——鼓!敲的,乐器!”酸麻子怕他不懂,在‘普通人’和所有士兵的注视下,一点点挪动着扬起手,缓缓地将手指在上面敲了几下。发出咚咚咚的轻声。杨啬皮在一旁点头赔笑,随手比划着,附和道:“那什么,鼓!咚隆隆......”——‘普通人’像微风拂面一般,露出了点点笑容。程师傅离近看清了,‘普通人’的两颗门牙像是两位门神一样,分开着。脖颈上高高的喉结,像是一座嶙峋的险峰。声未出,喉结先跳动着。刚才的笑声引发的震动比酸麻子的小鼓敲的频率还要快。雪白的白手套连贯的像拨水一样,示意酸麻子不要停,继续敲。酸麻子心领神会,像一名领命的军人,摆摆了僵硬的身体,把鼓布掀开,掏出陪伴自己多年的鼓槌,吹口气搓了搓。心里想道,老伙计,总是在关键时刻帮我。微笑着,敲起来。既不敢敲的太快,又不敢敲的太急,敲的那么舒缓,那么陶醉,像一场温风细雨的滴答,不紧不慢,但颗颗都滴进花蕊里。‘普通人’乐呵呵的嘴巴就像一朵盛开的荷花,对着旁边的日本兵又呜噜了一句话,很长,嘟噜嘟噜的,像葡萄一样。旁边的人点头附和着,慢慢地把军刀和枪都收了起来。‘普通人’兴奋地瞄了一眼站在一旁的同伙,酸麻子的眼睛也跟着他的眼神去看那些日本士兵。一旁的日本兵表情各异,但酸麻子感觉到,在他们的凶狠表情的硬壳下,正缓慢地翻滚着一种绿油油的柔软的流质。因此敲的更欢实了。音乐不分国界,在这一刻是相通的。酸麻子更来劲了,杨啬皮也像受到感召,把自己的京胡一把掏出来,配合着酸麻子。一团和气。程师傅的注意力一直被‘普通人’那两颗门牙吸引着,仿佛那两颗门牙分的再宽一些,自己就能通过,就像曹操通过华容道一样有惊无险。程师傅的沉默寡言,在一旁显得多么的不合群,像是波涛汹涌中的鳞石,孤零零的杵着,一双眼睛直愣愣的看着‘普通人’。‘普通人’像是感应到了来自侧方的召唤,与程师傅的眼神交汇在一起。点点头,意味深长的笑了一下。随后,伸头看到程师傅肩上的包袱,示意程师傅也打开来看看。程师傅显得那么不识时务,一动也不动。酸麻子轻轻拽拽程师傅的袖口,却被程师傅一把甩开,就像大姐当年甩开自己一般,坚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