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至后半夜,程师傅悄悄儿地回来了,像只落汤鸡,哆哆嗦嗦,喘喘吁吁,脸上分不清是汗水还是雨水,那支老羊辫直直地贴在后背上,雨水顺着往下流。一进门就问思卿回来了没?他们几位摇摇头。而后程师傅看着满园的狼藉,酸麻子就把发生的事情给程师傅讲了一遍,程师傅一阵心酸,无不身感悲凉地看着满院儿的狼藉,看着眼前留下来的几人,心里涌起类似孤独与荒莽的情绪,从来没有感到对家有如此强烈的眷恋。
杨啬皮追问道:“怎么这么久才回来师傅?那些老主顾怎么说?”
程师傅摇摇头,说:“路上遇到了好几拨人,穿什么衣服的人都有,也分不清谁是谁。我不敢贸然走,就悄悄躲起来了,直到现在才敢回来。那些老主顾,他们也是一筹莫展。”听程师傅讲过以后,重重地打了一个喷嚏,林唤芝赶忙进屋给程师傅拿衣服披上。
正在大家垂头丧气地时候,陆思卿兴奋的跑了回来,一进门就颤声喊道:“师傅,师傅!我们有救了,我们有救了!”
几人皆是一惊,纷纷看着她,趑趄不前,程师傅沉着脸站着原处,并不搭腔。
林唤芝一步上前,握着陆思卿的手,担心的看着她。
一个眼神胜过千言万语。
陆思卿拍拍林唤芝的胳膊示意她放心,扭头对着程师傅和杨啬皮、酸麻子,兴奋的嗓音颤抖地说:“师傅,咱们可以去香港!”
程师傅阴沉着脸,反问道:“是荣三公子对你说的吧?”
陆思卿闻后,尴尬地看着师傅,点点头,继续道:“他说他有办法可以把我们送出城,让咱们从水路坐船,去香港。”
“太好了,”杨啬皮上前拉着陆思卿的胳膊:“那,说什么时候可以走?”
陆思卿看了一眼师傅,见他不再理会自己,勉强地回答道:“明天,明天一早就可以到码头坐船,他派的车在门外等着呢。”
酸麻子轻步移到老师傅的面前。程师傅是真老了,近些日的变故和今日的折腾,失落后的落寞使得他的精神变得萎靡,他的背更加佝偻,一件外衣空荡荡地挂在他的肩上。脑袋前探,双腿弯曲,杂乱的老羊辫子孤零零的垂在后背。
轻声问道:“我们怎么办师傅?”
程师傅久久都未说话,从她的话语中,他听出了荣三公子那特有的言谈风格。他明白了。
难道是为师错了?——程师傅看着满园的狼藉,思顾起,自进北平城以来所发生的所有事情,一件接一件在眼前晃过。师弟万里路的不辞而别,大姐的不辞而别,众徒弟的不辞而别,这一切都怎么了?不得不对自己产了怀疑。自己一生老老实实、诚诚恳恳做人,认认真真、兢兢业业地传授本事,为善积福,不昧己心,师傅怎么教的自己就怎么传授给徒弟,那些屈打成招似的体罚陋习自己承受下来,从不施加与他们。可到头来,到头来,相依为命的大姐不辞而别,呕心沥血培养的那些徒弟一个个都愤然离去。——还有那位始终捉摸不透的荣三公子的几次三番相助。
这么多问题?
老老实实唱戏就他妈那么难吗!
程师傅迷惘了,更心灰意冷。
酸麻子凑着身子又轻声叫道:“师傅?”
“——你们去吧”程师傅看着眼前酸麻子,无力的说道,“我就不去了,我连香港在哪都不知道。——你们还年轻。”
陆思卿疾步跑到程师傅面前:“不师傅!要走我们一起走,你不走我们也不走!”陆思卿看着程师傅苍老的面容,脸型干瘦,两腮凹陷,似是掉了后槽牙般。弯曲地背影,和那段赭红色的粗壮脖颈,留下清晰可数的年轮纹,油然想起刚进戏班的时候,每当炎热的夏季,他总是挂着一条焦黄的白毛巾,擦脸擦汗。有时也弯着腰乐呵呵地拿着另一端的毛巾帮她们俩擦汗。脏的地方力道重了,疼的陆思卿和林唤芝龇牙咧嘴,他笑呵呵地也龇牙咧嘴模仿着,这是一种典型的父子表情,就像很多给小孩子喂食的父亲,当孩子张开大口时,父亲的嘴巴也下意识地跟着张开。每次演出结束,程师傅乐呵呵地罄着腰走到水翁边,抄起水瓢,咕咚咕咚,仰脖子灌水,像痛饮白酒一般敞快。把剩余的一口,存在嘴里咕嘟咕嘟,噗的一声,喷到空中,凉水沿着他的下巴、山羊胡、脖子流到他的胸口上,沾湿了胸毛,一缕一缕的。碰到阳光好时,还会出现一道短暂的绚丽彩虹,陆思卿和林唤芝在旁边一边拍手一边大叫,嗷!嗷!嗷!师傅师傅你再喷一个彩虹,你再喷一个......那是骨肉相连般地舐犊之情。陆思卿心中一阵酸楚,眼泪忍不住地往下流,像串线的珠子,每一颗都那么晶莹、真诚,淹没了嗓音。泪眼涔涔地说:师傅,我们走吧,去香港,好不好?荣公子说那里比较安全,有关系可以帮我们送到那里。我们一家人在一起。再继续唱戏。好吗?
程师傅慈祥地注视着眼前这个徒弟,亲昵地抚摸着脸颊,轻轻地帮她拭去泪水。姑娘真的长大了,女大不中留,该是放手的时候了。其实荣三公子的心思,自己何尝不懂,但你们都是师傅的孩子,怎忍心......唉,侯门深似海,一朝踏进万枯荣呐。
......
“——你答应他了?”
陆思卿抬起泪蒙的双眼,看着程师傅,点点头,热泪涔涔,流满了整张俊俏的脸。
人生的道路虽然漫长,但紧要处常常只有几步,特别是当人年轻的时候。没有一个人的生活道路是笔直的、没有岔道的。有些岔道,你走错一步,可以影响人生的一个时期,也可以影响一生。程师傅心急如焚,却无法言明告诉陆思卿,因为自己也不确认自己一定就是对的,但是一颗至诚的心却是真的。人生一世,许多事情,都是命中注定好的。如果没有遇到大姐就不会有戏班的发展,没有戏班的发展就不会有更大的盼望,没有盼望就不会有今天。
唉!逆水撑船不如顺水推舟。
“罢了,罢了,路终究是要自己走的。”程师傅苦笑一下:“看到荣公子,自己总也忍不住想起《梅龙镇》里多情的正德皇帝,你就是那个傻傻的李凤姐。陆思卿摇摇头,不会的不会的师傅。——你大姐那个傻丫头,自己认定的人却不敢告诉我,师傅怎么会不同意她走呢,害得连最后一面我们师徒都没能见上......既然你已经答应了,为师还能说什么。”程师傅微笑道。
程师傅的话让陆思卿又一次放声大哭。
人生的选择多了,反而变得不自由。多一条选择的道路,就多了一层犹豫,由犹豫引发的烦闷成了不开心的缘由,选择越多,烦恼越多。程师傅哪里知道,自己苦心所担心的事情也正是陆思卿所想的,在她看来,人生不单单只有一条路,而是有多条路,只要紧握好重要的几步即可,不要一条路走到黑。而眼下紧要的路就是离开北平。听荣三公子的话,去香港,毕竟他是‘自己人’。但这些话,她同样不敢与程师傅讲。
“师傅老了,狐死首丘,落叶要归根。明天一早你带着几个师兄走就是了。”
“——师傅,我跟你一起回家!”程师傅缓缓转过头,看着这个最让自己操心的徒弟,会心地露出了一丝笑容。
在临近出发前的时候,杨啬皮也临时决定不去香港了。他是自己思忖了很久去与留的优劣,才下定决心,觉得留下比较合适。他主要怕到香港孤苦伶仃,无依无靠无人照应,虽说有陆思卿在,但衡量一下自己与她交情并不深的份上,思虑再三,还是留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