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师傅能左右的事情并不多,毕竟这里是有钱有势人的天下。对于他一个小戏子来说,生存的方式由不得他选。事情就发生在冬天,差点要了他们戏班子的命。这一件事最终是由荣三公子亲自出面,才化解了这场危机。
事情发生在前不久。
荣公子端坐在花厅包厢内,虽已散戏却并未离开,看座的站立一旁。
从前看座的并不拿戏园的工资,只靠得些听戏给的零钱,所以听戏时常常在茶钱之外啰唣不休。看座的习惯是杀熟欺生,一副媚相。常来的熟人一定要多给钱,熟人也愿意多给钱,因为看座的在自己所看的范围以内总把好座留给熟人,生人不容易得到好座,除非是人少上座不济的时候才有机会坐上好座位。从前的座位没有什么固定,遇见上座不好的时候,看座的非常和气地让你自己选择座位。还一边说:“您请这儿坐,这儿得瞧得听。”那一边说:“您请这儿,不吃柱子,出来进去也方便。”要是遇见上满座的时候,再瞧他,趾高气扬,你问他有座没有,他靠着柱子,歪着头带搭不搭的:“这儿没地方了,您上那边瞧瞧去吧,两廊许还有座。”
所以后来戏园子进行了改革,实行‘不用案目人,不收小账,对号入座’。这下不得了,可断了一大批人的财路。以当时‘齐天舞台’的戏报子来论,焕然一新。顶端还是日月年,挨着下联是开戏时间‘二点半起’不变,中间是戏园子的名字,再下面就是日戏的介绍栏:头等和优等包厢三角、特别花楼五角、头等正厅二角、优等官厅四角、特别花厅六角。左栏写着醒目的八个字‘不用案目,不收小账’的楷体大字,旁边还有一栏小字加以注明:
‘注意定座,特别花厅,一种座位编成号码,日夜按号入座。每日上午十时起,可以预先购票定座,本台不用案目,改革一切陋习,除了特别花厅,其余概无定座,除了票价以外不再费分文。’这一下可急坏了那些习惯杀熟欺生的看座人,也是有一日没一日的干着,有一个没一个的挣着。眼前这个是大财主,那是求之不得的老主顾,尤其上心伺候。
“你的收入很不错吧?”荣三公子喝着茶问道。
“荣少爷,靠您的福。”看座的笑着站在一旁,一双眼睛闪闪发亮:“承您捧场荣少爷,这一期,我们可以剩点钱,舒舒服服过一个年儿了,这得亏您老的照顾。如果遇到五黄六月,清淡的月份,我们就只能束紧了裤带,省吃俭用,那种日子就不好受了。您老知道,现在戏馆茶社新兴起不要我们‘看座的’、‘打手巾把’的了,叫什么看电影——连叫好都不许了,那搞的哪有热闹可言,这不是要改祖制嘛。
一双细眼,仔细地瞧着荣公子脸上的变化,像一位农民头观天气一样虔诚。“......吃我们这行饭,现在越来越难了,存下的全靠脑筋动得快,眼睛亮,一张嘴会恭维人,才能吃得开——”
荣公子闭着眼制止道。“——行啦。替爷办件事儿,事成之后,爷重重的赏你。”
“哟哟,我说今儿出门,墙头的喜鹊卯着劲儿的叫呢,原来喜事在爷这呢,谢谢小荣爷......”荣三公子已经起身离开了,声音从后面一直源源不断的涌来。
陆思卿拿着一个帖子交给程师傅手里,程师傅拿着贴子反复观看:
‘皆言谣娘艳群芳,
鱼卧衔杯亦擅长。
莲步蹒跚尤夺魄,
可怜飞燕等新装。’
看座的伙计站在一旁:“......其他没说,荣三公子只吩咐我把这贴子稳妥地交给陆大老板手里”说完这句冲着陆思卿腆笑一番。程师傅烦心的将他打发走了。
过了一日,陆思卿的《思凡》刚下场,一个跟包模样的走进来,手拿帖子。
“我家公子仰慕陆老板已久,特在家里摆设晚宴,还请陆老板今儿务必赏光。这是我们家公子的亲笔请帖。”
陆思卿正在拿草纸卸妆,不知该如何是好,正打算去接的时候,被程师傅拦下了。
程师傅扬手示意陆思卿坐下勿动,说:“劳驾,敢问你家公子是?”
“荣三公子。”
程师傅心头一紧,又是荣三公子。
荣氏一门在北平无人不知,这几日案目人和戏馆老板苏经理不止一次的提到荣家公子常来听戏。荣家在北平和上海很有声望,两地都有产业,主做标金和橡皮股票之类的投机生意的户头。尤在民国初年,与日本人的关系交往密切,多有合作,生意红火。
不敢得罪也不愿攀附。
程师傅随即拱手道:“原来是荣大公子的贴,烦劳先生回去转秉你家公子,就说我们一介粗俗之辈实不敢高攀荣公子,替我们谢谢他的美意。今日唱了许久的戏需要好好休息,改日老朽再登门道谢。”
小跟包眼睛盯着程师傅,久久未语。而后微微一笑,也不勉强,点头应承:“好!”——好像明知结果会是这样一般。拱手还礼到:“打扰了”说完转身走掉了。
留下程师傅与陆思卿面面相觑,不知所措。没成想竟如此轻易的同意了,倒给程师傅心里添了负担。
往日也有一些请帖送来的,都是一些财气粗鄙,恣肆卑俗之辈。没成想荣公子家的小跟包竟是如此彬彬有礼,还白费了程师傅心里一翻计算。
“师傅,我们这般拒绝他们,会不会得罪他们呀。”酸麻子不无担心的说道。
“这个世道,人红无好事!还是小心为妙,这几日告诉大家出门是要小心些,不敢惹是生非。”程师傅面露愁容,自己担心已久的事情还是要发生了。
在戏行里传着这么两句话说得非常透彻:‘一种是成好角,一种是当好角’,成好角是打开锣戏唱起,一直唱到大轴子,他的地位,是由观众的评判造成的。当好角是自己组班唱大轴,自己想造成好角的地位。这两种性质不一样,发生的后果也不同,要么‘一鸣惊人’要么‘一蹶不振’。可不管哪种角儿,在你成名的那一刻,一切就不再由自己做主,终将是取悦观众的一戏子,自己不经意地疏心所造成的结果都是自己所承受不起的。
也许这就是大姐离去的原因,只是过了许久程师傅才慢慢想开。
事情到底发生了。
一连几日平安无事,程师傅的戏班人员在一起吃过晚饭。零零散散的人员,如今比不得大姐在时辐辏的时光了。程师傅叮嘱了杨啬皮几句就带上陆思卿坐上洋车赶去戏园子,酸麻子顾虑程师傅身体劝他多休息,自己陪着思卿去可以了,被他拒绝了。才走过几家门面没多远,被一个巡捕过来拦住了车子,硬说是违反了警章。
在那个年月,巡捕就是权,得罪不起。他们是警察署的稽查,阶级比巡捕高得多,什么事情都管,这里面自然日本人居多,也有中国人干。因为制服帽子中间有一道白圈,在上海称为‘白帽’,在‘日本租界’的戏馆子听戏也从来不花钱,谁也攀罪不起。当年不少有名的角儿都受过他们的气,今日不想落在了程师傅他们身上。
车夫仗着胆子地向他辩解了几句,转手挨了一个大耳儿贴。
程师傅看他们起了冲突,打了洋车夫还不肯放走,就赶忙向巡捕很客气地解释:“劳驾尊官,我们要去南熏园子赶戏,烦劳高抬贵手通融一下。”
程师傅是他们久坐自己拉的车,车夫不愿因为自己的麻烦与他们带来不便,急忙抢道:“长官,您看这样,您老容我先把他们送到戏园子,就东去到了,不远,我转身再去局子里找您,您看成吗?”
“好哇,可以,不过光你自个儿去了还不成,你们得一起跟着去!”巡捕指着程师傅几位说。
“我们?官爷官爷,您误会了,我们是坐车的。”酸麻子急忙解释道。
“误会不了!坐车怎么了,你们这叫共犯,连罪并罚,走!”不容解释,唤着同事就把程师傅一众抓走了。
程师傅他们三人一直被带进该管警察署。一只手开门,一只手把他们推了进去,只不过陆思卿被强行分开,关进了另外一间房子。
酸麻子隔着栏杆抢问道:“凭什么要把我们坐车的也关进来......你们倒是给个说法呀.......”
那些巡捕理也不理,任凭他喊叫。
屋里的陈设也很简单,靠墙摆的是两张长板凳,有一个犄角上放着一张黑的小长方桌子,桌子上搁着一把茶壶,一个茶杯,中间有一盏光头很小的电灯,高高地挂在顶上,让整个房间显得幽暗阴森。
程师傅一进来就坐进了凳子上,心里就开始思索起来,他心里并不觉得害怕。刚才巡捕硬说车夫犯规,即使真的如他所说犯规,也没有听说坐车的也要被扣押呀。今天的举动,不用说,准是事前就有计划安排好的,肯定是得罪什么人了。不过来北平唱戏,自己一直都小心谨慎,从未与谁发生过争执,除了大姐私奔那档事,可事情也已经了结了。
程师傅摇摇头,百思不解,把目光慢慢盯向了酸麻子。
酸麻子一脸无辜的看着程师傅,说:“你看着我干什么师傅?”
“小春子,老实说,你最近是不是又犯毛病了?”
“我?——你!......天地良心呀师傅,自从大姐走后,我与是你寸步不离,白天我台上,晚上与你一个房间,生怕你心生难过再......我诚一片苦心,你老竟这般怀疑我。我,我还不如让那巡捕一枪打死算了。”酸麻子说着竟抹起来鼻子。
“行了行了,我又没说你旁的。只是这事太蹊跷了,肯定是有人故意扣押咱们爷仨儿的。今晚上,去戏班,估计是难了。”程师傅担心道。
“嗨,去不了就去不了,大不了包银不要了呗。正好凑空咱爷们儿也趁机休息一番。——思卿这丫头关哪去了?”
“亏你还每日自诩智者呢,这事都不明白?——把我们扣住,无非就是不让我们演出,可受连累的还是戏馆!”
“师傅,会不会,是南熏园子跟警察有了摩擦,才把我们扣住的?”
“如果是那样的话,馆子就遭殃了。”
“遭殃?”
“你想,大不了今天晚上咱爷们儿在这间屋里枯坐一宵,明天准能出去。也说不定等馆子散了戏,他们就会把咱们放走的,可是我心里老放不下的,是这满园子的观众,都将‘乘兴而来,败兴而归’了。他们决不会想到,我们是被警察署扣住了,还以为是咱们无故告假,对他们不负责任呢”。程师傅赶紧拿出怀表观看,心算着:“现在应该是小武生的戏,快临到思卿的戏了。如果迟迟没有上台,戏馆肯定想办法垫戏改戏的,只怕是到时观众不答应。”
“只是我更担心的是,如果今日咱们爷们儿不上台,台下的观众会什么情绪?我更想到,既然巡捕成心与我们过不去,与戏班过不去,说不定此时正好假借告假在台下起哄,把馆子给砸了。这一来秩序必定大乱,观众里面肯定也会有遭殃的......他们来为看戏,再受了伤回去,我这.......”
“我说师傅,你现在不是穷担心嘛,还是先想想咱们该怎么出去吧。”
“......这叫什么世道......”
约莫又过了半点钟,房门打开了,走进来了刚刚拦车的巡捕。
“你们可以走了。”
程师傅和酸麻子相视一眼,问道:“走?——那,我们一起的那个姑娘呢?”
刚至门前,远远就看到陆思卿和一位男子站在一起,旁边站立着前几日来的那位荣公子的小跟班,不用猜,看那位的端容,八九不离肯定就是荣三公子了。
令程师傅吃惊的是,只见他疾步而至,拱手施礼:
“程师傅,您受惊了!”
“这.....?”
“我家人告知我程师傅被关进了警察署,我就急忙赶来了。幸好我与这里的署长相识。现在已经解释清楚了,误会一场,你们现在可以走了。”
程师傅看着荣三公子:“这,真不知该如何感谢先生。请问先生尊姓大名?”程师傅明知故问。
荣公子微微一笑,道:“无妨,程师傅不用客气,还是先去戏班吧,我还等着瞧看程师傅们的戏呢。”转眼冷隽地看着陆思卿。
“好,”程师傅看着大家都没事,自言自语道:“现在,现在几刻钟了?”说着程师傅伸手从怀里掏怀表。
“程师傅不用担心,我已派人去与苏经理讲明缘由了。我现在就让下人用车把三位送过去。放心,一切来得及的。”说完吩咐小跟包几句。一转身就先行离开了。
他的礼貌和谦和,给程师傅和陆思卿心底留下了很深的印象。但各自看法却不相同。
时间紧急,程师傅三位随着小跟包,跳上车子飞似的赶到馆子。
一进后台,苏经理在门口已站立多时,一见程师傅他们,赶忙迎上:
“你们可算到了,现在池座子里都伸着脖子等呐,”又贴住陆思卿的耳畔轻声道:“荣三公子也早到了。”
陆思卿猛然盯着馆主,不解地看着馆主意味深长笑容,又望望一旁蹙眉而立的程师傅,内心第一次泛上一种特别异样的情绪。她一时又难以理清这种心绪究竟是什么。这可不是用所学的戏文能解决的——圣明的包龙图在世也难以推断人的微妙心情。对于陆思卿来说,这的确是异乎寻常的一天。她现在还不会想到,这一天和这一句话对她的一生将意味着什么。无论是个人还是戏班,乃至程师傅,都将随着今日的邂逅发生改变。许多意义深远的重大影响,往往是从某些微不足道的小事开始的。也从今日,陆思卿与荣三公子算是认识了。心里顿生疑惑陆思卿还在发呆,被着急的程师傅提醒才回过神来。
开始洗脸、拍粉、上胭脂、贴片子样样都草了的装扮起来。
苏经理陪着程师傅站立一旁,好言安慰:“来得及,来得及。”
程师傅只是点头回应,劝慰陆思卿莫慌,只是心里隐隐约约总觉得哪里不对,但又讲不出。
密锣紧鼓,一声接一声,一下接一下,掌声响起,婢女自上场门一前一后,整齐有序。戏于此开始,池座子人头涌涌,穿梭着卖零嘴的,卖烟卷的,并无二般。
大伙看得如痴如醉,荣三公子纹丝不动,看不出任何表情。
倒是陆思卿,自听到班主那句话后,一直烦思什么意思。好几次,陆思卿站立旁台的时候都忍不住偷偷地觑向荣三公子包厢的位置。
戏一结束,程师傅把陆思卿唤至眼前,详细询问在监狱里与荣三公子都讲了些什么。陆思卿如实说荣公子很喜欢戏,改日想请到府上一叙,其他就没再说什么。
程师傅久久地盯着陆思卿。
而后深深叹了一口气:“这份恩情,该如何还呐!”
从那日起,心里就有了心事。
陆思卿竟靡日不思地想到这个人的。手里拿着翡翠袖坠,陷入沉思。她没有对程师傅讲全,隐瞒了这个翡翠袖坠。这是荣三公子送与她的,陆思卿总觉终归何迟不是自己的东西,不愿接。被荣三公子硬塞入手中,这时程师傅也出来了,就连忙藏了起来。
有时候,竟从睡梦里见到这个人。时间越久,越有些期待登台演出。
可一连几日,都相继无事,也未收到荣三公子任何消息。程师傅和陆思卿各怀心思,一颗心始终悬着未曾放下,总觉得即将有事将要发生。这段时间,陆思卿如困在笼子里的豹子,上蹿下跳,心神不宁,总觉得有事情要发生,可具体发生什么,不知道。既期待,又彷惶。
乱云遮挡住了晚霞,起风了,几场西北风刮过,历史上少见的寒冷天气开始了。黑色的云团一股股地从太平洋上涌来,遮蔽了晴朗天空,天黑沉沉地压了下来,笼罩在每一个人的头上。
轰隆隆,轰隆隆,雷声震耳,风声大作,开始了兴风作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