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部三集的叶灵凤《读书随笔》在“书道艰难”的日子能够出版,实在是使人高兴的事。高兴的应该包括他本人,如果九泉有知的话。他早在一九七五年就病逝于香港,快十三年了。
叶灵凤以爱书家、藏书家而又是作家的身份,当然要为这样一部写读书甘苦的书,在出书不易的年月中能够出而问世,感到大为快慰。
我们这些友人和他的家人,除了这一高兴,还有着书籍以外的欢喜,一种叶落归根的回归之喜。
叶灵凤是活跃于三十年代的上海作家,抗战初期先广州而后香港,从此就成了香港人,香港作家。他的文章他的书,基本上只流传于港台和海外,大陆上的读者很少能见到,直到近年《香港方物志》(三联)、《能不忆江南》(江苏古籍)、《时代姑娘·未完成的忏悔录》(人民文学)先后在内地出版,才使老年人记起了这位上海作家,才使青年人知道有这样一位上海——香港作家,是这样的回归之喜。《能不忆江南》是姜德明从香港刊报上的材料中,选择这位原籍南京的作家所写的怀乡小品编辑成书的。其他两本属于重印性质,但编辑上也花了工夫。
《读书随笔》(三册)的出版将大为加强这位作家的形象,它的分量比前面说的那些书的分量都要重。
在一九五七年版的《鲁迅全集》中,叶灵凤的形象是“汉奸文人”。到了一九八一年版时,这一顶帽子才算是摘了下来。但不是细心的读者,就可能不会注意到。有人也许还会保留着原来的印象。最近我把《读书随笔》送给一位艺术学院的退休教授时,她就说:“叶灵凤,不就是那位汉奸文人吗?”
前两年,有“香港金王”之称的金融界名流胡汉辉(曾经是乔冠华在香港新闻学院教书时的学生),在写这间学院的回忆文章时,提到自己在日军占领下的香港,为国民党的地下工作者做过“情报工作”,其中的一部分工作就是协助叶灵凤,把一些书刊资料转送到当时的广州湾(今天的湛江)去。叶灵凤就是利用他在日本军方辖下的大冈公司工作的便利,去搜集这些资料的。
据他的家人说,后来由于日军在国民党地下机构中搜到一份名单,其中也有叶灵凤的名字,他因而在一九四二年被捕,从端午到中秋,过了三个多月的牢狱生活。这件事他生前几乎没有向什么朋友提过,就是他的家人,也是在胡汉辉的文章发表,胡汉辉本人也去世后,才和我谈起的,因为我根据胡汉辉这一事实和别的材料,写过不止一篇东西,为他“办奸”。我写这些,是由于看到《鲁迅全集》注文中的“汉奸文人”帽子虽除,别的方面却没有什么表示,而不少人又还不知道事情的曲折。
我虽然和他生前来往比较多,和他家人也比较熟悉,但也有不少陌生之处。除了前面这两件事根本不知道外,还弄错了一件事情。一九四二年,东京召开了一个“大东亚文学家会议”。当时的香港报纸上有消息,说香港将有两名代表出席,其中之一就是叶灵凤。另一人不见刊出姓名。但这以后,我所见到的资料中就不再有叶灵凤和另一人参加会议的报道了,推想大致是人出席了——,而沉默对待,没有发言,因而无事可记。这是想当然,事实却并不如此,叶灵凤夫人赵克臻说,他根本就没有参加过这个会议,也从来没有去过东京。这么说来,他一生就是足不出国,没有到过任何一个外国了,哪怕是短暂的旅游(观念上,我们从来没有把香港视为外国的地方,哪怕是一九八四年中英协议以前的英治时期,或一九九七年香港正式回归祖国以前的过渡时期)。
至于为什么已经被提名却又得以免役不去出席会议,这就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了。
叶灵凤的被日军捉放,和戴望舒的被捉放看起来有些类似。戴望舒有诗为证,《狱中题壁》证明他是坚持民族大义的。叶灵凤也有文章作证,虽然不是直抒爱国情怀,但这样的感情在一九四三年所写的《谁说商女不知亡国恨》,四四年所写的《煤山悲剧三百年纪念》(煤山三百年也就是甲申三百年),这些文章中都流露着。它们都是被捕获释后在日军刺刀下发表的。戴望舒的获得释放既然没有受到什么怀疑,叶灵凤也就不应该有什么可疑之处吧。
还是回到《读书随笔》上。一九三六年在上海,叶灵凤就出版过一本《读书随笔》。现在这三厚本的《读书随笔》不是那一本的重印,是既包含了这些三十年代之作,更增加了五十年代到七十年代的作品,增加的是五六倍于早年的那本《随笔》,内容丰富多了。略有不足之处是三十年代末期所写的一些读书随笔没有收进去,由于编辑时没有找到当时的一本散文集子《忘忧草》。
新出的《读书随笔》装帧很有特色的,封面全用叶灵凤所欢喜的英国画家比亚兹莱的画。雅致大方。设计者叶雨是资深的出版家范用。据他说,叶雨者,业余是也。他只是一个对装帧设计深有兴趣的叶雨设计家。
谈到比亚兹莱,叶灵凤曾经有意编一本《比亚兹莱选集》,选印比亚兹莱的作品,配上他自己所写的传记。可惜他并没有完成这一心愿。
此外,从他遗留下的写作出版计划中,还可以看到他有这些没有实现的雄心。
编译《开卷有益的故事》,选译《天方夜谈》、《伊索寓言》和较长的大寓言、印度古经典的故事、波斯古经《玛斯拉非》的故事、非洲的故事和意大利鲍奇奥《谐话》以及另一意大利故事集,等等。加上短篇的介绍文字。
译《纪伯伦散文诗选》,并为他写传。
此外,还想出版《香港史地丛刊》。
这最后一种总算有朋友将他遗留下的五六十万言的有关文字,编成了几册《叶灵凤香港掌故集》,有可能在不太长的时间里,在香港出版。
一九八八年八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