遗传学学士 中国文学硕士……
电视新闻编导 广告公司总经理……
散文作家 小说作家……
美女 才女……
名女人 女强人……
这一切加起来就是林燕妮。
林燕妮是在美国加州大学(柏克莱)读遗传学的,因此戴上了理学学士的帽子;后来回到香港,业余进修中国古典文学,又戴上了哲学硕士的帽子——她还要不要再戴一顶博士帽子?
学士的帽子并不能使她在美国得到一份学有所用的职业,这个“香港女”于是就回到香港来,香港更不可能为她提供一份学有所用的工作,她就只好放下遗传学,去吃传播学的饭了。
在电视台,她以才能做了幕后的编导,又以美貌(当然也需要才能)做了幕前报告天气的“天气女郎”(另一位做过“天气女郎”的人,后来做了另一家电视台的总经理呢)。
就在这时候,一位天天跑马场也常跑电视台的专栏作家认识了她,初见惊为“天人”,后来知道她是才人,在他一次到外地旅行时,就把自己在报纸上每天都写一篇的一个专栏请她“顶档”(看摊子,也就是捉刀、代笔)。才写了几天,报纸的负责人就惊才了,马上和她约好,当她的委托人回来她不需要代笔时,就正式执笔,替他的报纸写一个新的专栏。他的报纸就是《明报》,他就是金庸。
她的新专栏就是《懒洋洋的下午》、《粉红色的枕头》……
金庸说,林燕妮这些文章是用香水写出来的,她是“现代最好的散文女作家”。
惺惺相惜,林燕妮说,她最喜欢的作家是金庸。
但她最喜欢的人,或者说最合得来的人,却是黄霑。对于内地许多人来说,黄霑虽是少闻大名,而其实却又如雷贯耳的,贯耳的是他的一首歌词——《我的中国心》。就是张明敏唱的那首。
“黄与林”,他们不但在生活上合得来,在事业上也合得来。
林燕妮曾经是香港已故的大有名气的武打电影明星李小龙的嫂嫂。黄霑曾经是一位歌星的丈夫。两人都和第一春的对象分了手,而同居在一起共度第二个长长的春天,到现在已经有十几个春秋了,一直保持着一种现代的生活方式——同居而不结婚,在黄霑的口头上,林燕妮依然是“林小姐”,在笔底,是“我现在的女友”。
这女友,不仅是生活上的密友,也是事业上的战友。他们合组了一间广告公司,招牌就是“黄与林广告公司”。这家公司在一九七六年以五万港元的资本起家,十年后,一年的营业额一直跳到了一亿二千多万港元。林燕妮是这个公司的董事总经理。一九八五年,世界最大的广告公司——盛世国际广告公司找他们合作,“黄与林”就成了“盛世”的香港机构,林燕妮依然是董事总经理。
但到了一九八七年年底,“黄与林”却宣布在广告业务上倦勤,双双退出了广告圈。黄霑重回他总是不能忘情的影视工作,林燕妮要专心致志地运用她的笔杆来挥洒“香水”——写作。这一年,他们两人参加发起组织了香港艺术家联盟。这是一个包罗了各个艺术方面的组织。
黄霑说,对于广告,林燕妮是“误落尘网中”而干起来的,初非本意。不过,她却是正式学过广告的。那是在电视做新闻编导一年多以后,又重回美国读书,读的是广告课程,还没有读完,电视就把她召回,要她主管宣传部门了。这以后,就是接受了黄霑的游说,合组“黄与林广告公司”,正正式式地做起“广告人”来。从“黄与林”而“盛世”,黄霑说,“这一切,都可以说明她实在是个运筹帷幄、臆测屡中的女强人,在商场上肯定不让须眉”。林燕妮出人意外地说,广告于她,是学有所用的。这不是说她其后学的广告学,而是指最早学的遗传学。“遗传学注重统计、实验及客观,亦要求冷静的分析,这些训练对我在广告方面的工作帮助十分大。”
但在投身于广告工作时,她不但没有放弃写作,也没有放弃进一步去接近古典文学。她和黄霑就是利用“黄与林”的业余时间,在香港大学进修硕士课程的,指导老师是于宋词深有研究的罗忼烈。
主持一间广告公司(和黄霑一起),工作当然是紧张而忙碌的(特别当业务不断发展时)。她又是所谓“名气界”中人,应酬就使她更忙碌。她的写作时间往往要安排到午夜时分或更后,这时应该疲累不堪了,她却能抖擞精神“纸上行”而《紫上行》(《紫上行》是她的一本散文集子)。
十多年来,她就这样写出了成十本散文:《懒洋洋的下午》、《粉红色的枕头》(一、二集)、《小黄花》、《青草地》,《小屋集》、《送君千行字》、《系我一生心》,《人笑痴》、《紫上行》和《燕妮之窗》(散文加短篇小说)。
五本小说集:《痴》、《盟》、《缘》、《浪》和《冥约》。
一本诗集:《林燕妮眼》。
不算太多,也不算太少了。对忙里偷闲写作的林燕妮来说,就更不能算少。她常劝人勤奋,她自己就是这样勤奋的。一年当中,除了有时去外地旅行停笔之外(有时也不停),她几乎每天都有作品发表,是不足千字文的散文,大约是八百字。香港报纸副刊的随笔或小品专栏被称为“块块”或“框框”的,最长的一千字,最短的两百字,八百字可以算得是中篇。一位女作者说,要她“写八百字就有点勉强了”,一千字或千字以上更是“晤好搞我”(不要打扰我)。林燕妮却是没有这份写作上的娇气的。
散文是她主要的作品,拥有的读者也最多。一顾倾城之作是《懒洋洋的下午》,再顾依然倾城的是《粉红色的枕头》。这些先是专栏名,后是书名。它们使人联想起的是现代都市娇慵的年轻女性,有一种软绵绵的味道,接下来的《小黄花》、《青草地》,也都显得是女性的风格。她的散文是自有特色的,有人称之为“林燕妮风格”。
听听和她生活在一起,也曾经写文章在一起的她的“男友”黄霑的话吧(有一段时间,他们两人在一家报纸上共同拥有一个“一题两写”的专栏,每天同写一个题目,你写你的,我写我的,各抒己见):“她是个观察力极强的作家,很多时候,我们一起参加聚会,事后谈起,她的见微知著,往往令我叹服。这种观察入微的能耐,通过了玲珑千窍的内心,变成感觉,再化为文字,有时细致缠绵,有时发人深省,有时一语中的,有时回肠荡气,令你不知不觉,就堕进了她的感性世界里。”
她这种心细见微的文字,一再被人提起的有《医院·灵堂》:
“很怕去医院探病,不是不关心朋友,而是医院的气氛很别扭,小病的人不知应否口沫横飞,中病的人不知应否作虚脱状,大病的人不知应否不招呼来客,探病的人不知应说话好还是不说话好,吃东西好还是不吃好,稍坐即走好还是久坐不走好……
“……理论上,病人要休息。不过,刚探头进去便跑,又似乎不够‘心事’,待着不走,又似乎阻碍了他的歇息,真不知如何是好。”
这样的感受一般人不是没有,只是往往被忽略了,没有说出来,或不愿说出来,或不敢说出来,好像说了出来就不近人情。
林燕妮是敢言的。当然,主要的敢言并不在此,而在别的可能得罪人的事情上。随便举一篇《无耻之徒》:
“这两年来有些令我很反感的现象:第一就是年轻人脸皮越来越厚,不知羞愧为何物。第二就是每个人太向往做生意,只求限时发达,作弊行骗,无所不用其极,长远眼光却是没有……
“……有亏空公款的,被老板发现了,不但不肯认错,连对不起也没有一声,反而还大发其脾气。有的对老板说:‘谁叫你糊涂?签支票不看清楚?’有些恐吓老板说:‘你告我,我便死给你看,遗下全家老少,看你这辈子良心怎过得去。’”
“……这些年来,出现了不少白手兴家的巨富,所以不少人也跃跃欲试,都不想找工作做,而一窝蜂地流行‘做生意’,冀望一年半载发达,所谓‘生意’,不外是投机公司,不外是写字台几张,没有本钱也没有计划,骗得就骗,一张嘴巴照例能言善道,英文说得呱呱叫,倒也瞒倒不少人,等到被人看清底细,债主临门时,往往又有恃无恐地说:‘告我?封了我的公司,你们一文钱也得不到。不告我,不封我,我反而可以慢慢还债。’……”
她说的是香港,人们也很容易联想到内地,特别是内地的一些“王谢子弟”。他们有不同之处,但更有其相同之处。
香港这些“无聊撒粉”的青年人,林燕妮当然不怕得罪,但也有另一些人、一些事,在她这个也被视为香港社会“精英分子”的人来说,回避是“识时务”的,迎上去就未免有些“不合时宜”了,而她,却还是“虽百万人吾往矣”。
这是另一个例子。一九八六年的香港,出现过百万人签名的反核运动。有的人是从根本土反对运用核能;有的人是反对在邻香港的大亚湾建立核电厂,怕万一出事香港人无路可逃;有的人是主张从长计议。心事是不同的。在那一段日子里,为大亚湾核电厂说话的,很容易被指责为替内地“擦鞋”(吹捧)。林燕妮却一连五天在她的专栏《系我一生心》中,从科技观点来谈这个问题,劝人们不必过分怀疑、过分怕核电厂。这一场是非这里且不去谈它,她的敢言勇气却总是使人佩服的。
从这里也可以看到,她的散文并不是天天都谈她个人或周围的生活琐事,特别是她谈得多又被认为谈得好的爱情话题。她早就写过,“我的家是中国”。不久前又写过,“九七”后(中国收回香港),“怕只怕高官子女都调了些来香港担任优职,在丽晶宴会厅摆宴比任何人都多,有什么交际应酬,他们得祖国支持之利,风光十足,有什么商业好机会他们先得,香港人措手不及被贬成要奉承他们的二等市民。”虽然如此,她还是奉劝大家,“有话要说,有事要做,抵制搞事分子,站定勤奋立场”。她自己是要留在香港的,除非不容许有自由才走。话是说得坦率的。
林燕妮的散文以细腻深刻、优雅的笔触,写出了现代都市女性的心态,散发着女性温柔,温柔中又不时流露着女强人的刚强,像上面举出的那些。连和她亲密合作的黄霑都说她是“在商场上肯定不让须眉”的女强人,但她自己却说:“寂寞的女人才有空要强的,身为女人,想想也害怕自己会落到那个地步,我宁愿做鲤鱼精(在《无双谱》中和书生张珍恋爱的——引者),不做事事胜过自己男友的女强人。”不过,她又认为,女强人和贤妻,是可以并存的,是可以取得平衡的。她这些年来,就好像一直在进行着这样一个成功的试验,在最初的失败的婚姻以后,而形式上是非婚非妻,只是工作、生活在一起的男女朋友而已。
这是她的爱情论:“感情不能太讲结果,爱情更不需要有结果,不过爱情必须浓冽。爱情的美满结果是什么呢?不外是成家立室而已,于我而言,那是毫无吸引力的结果。”
林燕妮的散文时时谈到爱情,但并非全写爱情。她的小说就不同了,全是爱情小说。“人人都尝过爱情的滋味,作家应当多写爱情小说才对。”她这么说,也这么做了。
多写爱情小说?比起她的散文来,小说写得还不算多。五本小说集,最引人注意的是《缘》。这不仅因为它是最长篇的,更因为它被认为是“飞跃”的。以前专写武侠、现在专写科幻的小说家倪匡说:《缘》在林燕妮的创作历程上,“不是大大跨进了一步,而是一种飞跃,一下子就超过了很多小说家要费很多功夫才能超过的障碍”。
《缘》,是写一个英年早逝的电影明星和四个女性之间的爱情故事。故事是在这位“白马王子”死去五年以后,按照他的既定步骤,由一位受委托的律师来逐步展开的,从一个广告和半首诗开始,在一封信的宣读和四千多万元遗产的分配进行后结束。半首诗是:“梦里/我用青草,/缚着你的一滴眼泪”。四个女子手中都有全诗,加上这样的三句就是全诗了:“此刻,/你用秀发,/缠着我那紊乱的心”。四人都以为那是她独得之诗。前半首诗引出了她们一个个人,作者用倒叙的手法把过去的一幕幕掺杂着介绍了出来。许多更是推理小说的手法,很能吸引人看下去。它大可以叫做奇情爱情小说,或爱情奇小说。在情节的发展上,安排得很具匠心,甚至可以说太具匠心,现实里不大可能发生的事情都被安排进去了,欣赏的人会说这很精巧,不欣赏的人会说这不真实。
文字还是保持着她的“林燕妮的风格”。一个特色是绝大部分都是对话,冗长的描绘和叙述很少,使人很容易看下去。
这个长篇是在一个周刊上连载的,分为这样十章:“缚着一滴眼泪/小树就是坟墓/心上缠了秀发/绕成一片哀伤/珍珠滩上的风/就是想告诉你/浪不曾消失过/生是你的不渝/逝是他的残躯/哀是你们的缘”。这倒有些像是一首小诗。
林燕妮自己解释“缘”说:“缘是孽债,根本就是种缺憾,亦都是我们不能自解的事,其中无对无错,只在于我们受得起多少。我们都是,心比我们的肉身要大,心容得起,肉体却是那么界限分明一个是一个,两个是两个,那是永恒的矛盾,也是永恒的痛苦!”
痛苦?林燕妮有一次说,她是因痛苦而写作的。
“……此夜,四壁,当我想起未来的日子遥遥无寄,疲累而又灰心时,我唯一挽救自己的方法,便是摊开稿纸,一句一句的写。
“这也许解释了,为什么有些人需要写作。
“《紫上行》里边很多话,其实是我在自己解慰自己。当然,我永远找寻阳光,找寻希望,文章里朝气勃勃的话,不少是我在痛苦死亡几回后,挣扎着支持自己的东西。”
痛苦?有时候她恐怕是写作得很痛苦的,就像这《缘》的写作。“有时是在长途旅行的飞机上,有时是在整天忙碌的工作之后,有时是在主编电话不断催促之下,几千字几千字这样写下来的,几乎没有机会去作一个通体的安排,可是在结构上却如此完整”。从这里可以看到她的才华,也可以看到她写作的痛苦,当然,更可以看到写作告一段落后长长舒一口气的快乐。
表面看来,林燕妮是一个快乐的人,成功的人。
有人说,这个“每一寸都是女人的女人”,有明星的面孔不去做明星,有模特儿的身材不去做模特儿,却做了广告人,做了作家,真是“奇女子”。
现在,她从广告人的行列里退出来了,自然也就“别了女强人”。黄霑做了她的代言人说,她要真正地专心读书写作。不再业余,要做个专业作家了。
不言而喻,重点将是小说,将是爱情小说。她自己不是说过,“应当多写爱情小说”的么?
她自谈写作经验:“我因为学过芭蕾舞、现代舞,并且编舞,帮助了我的组织力……但基本上我是凭感受写东西的人。”所以黄霑说,她的作品就是她的感性世界。
外柔内刚,是她的世界的一面;西而又中,是另一面。这个看起来使人有“彼美人兮,西方之人兮”之感的人,进修的是中国文学,“梦中情人”是纳兰容若,纳兰词是陪着她长大的。她说:“纳兰词是年轻人的词,十几二十岁时我也是像他一样,跟朋友说‘我是人间惆怅客’……如今成熟了世故了,便一味笑得多,别的都无谓说了。”
好吧,“别的都无谓说了”。
——一九八八年五月
附记:无谓说却又不得不说几句。这本小书出版前,“黄与林”已经一拍两散,不再沾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