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六小时寂寞的长途,
到你头边放一束红山茶,
我等待着,长夜漫漫,
你却卧听着海涛闲话。
——戴望舒《萧红墓畔口占》
萧红是死在香港的第一位著名女作家。她是一九四二年,日军发动太平洋战争占领香港后第一个春天去世的,死于肺病,葬在风景优美的浅水湾。
她的最后一个长篇《马伯乐》是完成于香港的。
生在白山黑水,死于香海南天,她的一生竟走了这么一段长途,虽然死时才不过三十多岁。
人们最早从戴望舒的诗篇中知道她是长眠在香港的海滨,听海涛寂寞的诉说。那是一首只有四行的小诗,却至少和他《雨巷》里的“丁香姑娘”一样被人记得。
诗是写在日军的刺刀下的。战争结果,“和平后”(香港人爱说“和平后”,不大说战争结束),大约是萧红去世十周年以前,人们又读到了这样一首《浣溪纱》小令:浅水湾头浪未平,秃柯树上鸟嘤鸣,海崖时有缕云生。欲织繁花为锦绣,已伤冻雨过清明,琴台曲老不堪听。
这是当年在西安和她有过亲切交往的聂绀弩五十年代初期在香港的凭吊之作。后来他的《萧红墓上》四首七律,却是六十年代在广州谒墓忆旧的诗篇了。其中的一首写到了她的病和死:
奇才末世例奇穷,小病因循秋复冬。
光钱无钱窥紫外,文章憎命到红中。
太平洋战轩窗震,香港人逃碗甑空。
天地古今此遥夜,一星黯落海隅东。
诗中说是“小病”,今天看起来完全是这样,但在四十年代,特效药还未问世,肺病还是当富贵病、致命症,对于“无钱窥紫外”线等等的人,就是不容易摆脱的大困境。不过,这里面的“因循”,据说还牵涉到人事未尽,“无钱”之外,也可能“无情”,那却是另一是非了。
在病中,萧红是有过写“半部红楼”长篇的设想的。这可以从柳亚子的诗注中看到:“萧红临命以尚有半部红楼未写为憾,盖欲传长征后延京史记。曰‘红楼’者,赤都之隐语,非欲续曹雪芹书也。”
一九四七年,柳亚子又一次由上海到了香港(这一次是避蒋,上一次抗战期间是避倭)。他前后两次寻访萧红墓,似乎都没有找到。两次写了六首七律《柳亚子诗词选》中都没有收入,不久前,《磨剑室诗词集》出版,一般人才有机会读到。
第一次是《十一月四日蕴山以车来迓,偕翦伯赞、刘遐晖同游浅水湾,觅萧红女弟埋骨灰处不获,怅然有作》:
浅水湾头吊落红,余生无分更相从。
最怜句好诗成识,难忘愁多病转慵。
玉骨成灰龙汉劫,虬髯卷土大王风。
怒涛砰訇殷雷震,后种前胥倘尔雄。
天涯孤女有人怜,病榻残诗泪泫然。
周老嘘寒成隔世,骆生断脰又今年。
辛苦红楼成绝笔,咸阳烽燧正烧天。
第一首第一句“吊落红”下,注有“六年前岛上旧句”。第三句“最怜句好”应该有注,但没有,读到第二首就明白了。
第二首第一句“天涯孤女”下,注有“萧红病中赠我句”;第七、八句:“辛苦红楼”和“咸阳烽燧”下就是注上前面引述过的“萧红临命”以没有写成延安的故事为憾的那一段文字。
从这里,人们才知道萧红也是偶作旧体诗的。为什么说“天涯孤女有人怜”是“病榻残诗”呢?由于这只是萧红的断句,并没有写成一首完整的诗。
《磨剑室诗词集》中有一首《赠萧红女士病榻》的七律,也是《柳亚子诗词选》中所没有的:
轻扬炉烟静不哗,胆瓶为我斥群花。
誓求良药三年艾,依旧清谈一饼茶。
风雪龙城愁失地,江湖鸥梦倘宜家。
天涯孤女休垂涕,珍重春韶鬓未华。第二句:“斥群花”下注有“余以丛菊赠君,君尽斥瓶中凡卉以供”。第七、八句“天涯”、“珍重”句后注的是“君赋诗赠余得‘天涯孤女有人怜”之句,怆然挥泪,遂不复作。”这样就成了只有断句流传了。
在这以前,柳亚子是和萧红在病榻前相识的。他说过:“月中余再顾萧红女士于病榻,感其挚爱之情,不能忘也。”他是以对待自己妹妹的感情对待萧红的,称之为“女弟”。一九四二年在桂林得知萧红已经在香港病逝,他写了一首《悼萧红女士》的七绝:
杜陵兄妹缘何浅,香岛河山梦已空。
私爱公情两愁绝,剩挥热泪哭萧红。
这里是“杜陵兄妹”,一九四七年第二次《重游浅水湾寻萧红墓》的两首七律中,又有“一妹虬髯终古恨,冬花春卉并时开”的句子。
这里一再抄柳诗,是因为他前后有十首诗是和萧红有关的,包括他在桂林作的《端木蕻良谱萧红事为梨花大鼓鼓词以授歌女董莲枝,索题赋比,八月二十日作》,那是他少有的一首七言长诗,有五十二句之多,《诗词选》中却只选了《再赠蕻良一首,并呈萧红女士》,其余就只有在新出版的《磨剑室诗词集》中才可以见到,料想见到的人还不多,就不惜做一次抄手了。
柳诗中说萧红墓有“参天大木异松槐”,而聂词中却说那是“秃柯”。柳是听别人说的,不符事实;聂是亲眼看到,那是一株处于旧叶尽脱、新叶未生时期的红影树(又叫凤凰木)。
萧红在那树下大约埋骨十五年,一九五七年由于那里要迁坟兴土木修旅游设施,关心这事的香港文化界人士,由叶灵凤、陈君葆出面,把骨灰取出,送去广州,葬在银河公墓,聂诗:“浅水湾头千顷浪,五羊城外四山风”,就是写逝者的这一乔迁。
当时为什么要埋骨灰于广州呢?解放之初,百废待举,也许是为了“就近”的缘故。但现在,在她的故乡呼兰,纪念馆已经“举”起来了,故居受到保护,为什么不把这“落叶”使它“归根”到她的出生之地去呢?生于白山黑水,葬于黑水白山,不是比让它长期流落在岭南为更好么?呼兰虽小,总不会放不下一盒骨灰,划不出一片墓地。
向着呼兰,我们呼吁:迎接你们的“天涯孤女”魂兮归来吧!明年就是她诞生七十五周年,后年就是她逝世四十五周年了。
一九八五年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