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间在广西南宁病逝的秦似,是在香港工作过好几年的作家。
秦似原名王缉和,广西博白人,是著名语言学家王力的长子。父亲比儿子早生十七年,比儿子早走两个月。王力是五月间在北京病逝的,终年八十六岁。秦似终年六十九岁。他五月间到北京探父病,吊友丧——作家聂绀弩之丧,在客中病倒,父亲去世时做儿子的已经不能去守灵了,六月底抱着不治之症回到南宁,不到二十天就离开了人世。
和王力一样,他也是语言学家、作家。他多年在广西大学中文系任教,专职担任系主任,主编《语文园地》月刊,著有《现代诗韵》等书。在成为学者之前,他早就以杂文驰誉文苑,和秦牧齐名,有“杂文二秦”之称。四十年代、抗战期间,他踏进文坛不久,就翻译过美国作家史丹倍克的《人鼠之间》,由三联前身之一的新知书店出版,成为当时的畅销书。
“五十年前意气盈,文坛试马少年兵”,他在三十年代之末,抗战展开不久,就以杂文进入文坛了。先是替桂林的《救亡日报》写文章,受到夏衍的赏识,一九四一年夏衍发起创办杂文刊物《野草》时,更进一步把主编的担子交给这个只有二十多岁的“少年兵”挑了起来。《野草》的创办人是:夏衍、聂绀弩、宋云彬、孟超和秦似。这刊物虽然在桂林只出了两年多就被勒令停刊,但名气在抗日战争的西南大后方却是很大的。它的纸型还寄到香港,出过港版。
抗战胜利后,《野草》又在香港复刊。秦似是在一九四六年夏天到香港的,一直到一九四九年夏天,才离开香港进入华南。然后就回到他的故乡广西,直到去世。他一生基本上工作于广西,这以外,就以在香港的三年时间为最长了。
一九四六年,《野草》五君子先后到香港,决心再办这个杂文刊物,仍旧由秦似主编。采取的是一辑一辑的丛书形式,这是避免刊物登记的手续而走“法律罅”。先后出了十二辑,大体也有两年。每一辑都用其中的一篇文章做书名,如有一辑书名《论怕老婆》,就因为有绀弩写的这样一篇杂文。
《野草》之外,秦似还先后替《华商报》、《大公报》和《文汇报》的副刊写文章,一九四九年春天更直接编《文汇报》的副刊《彩虹》,几个月之后,就离开香港到华南了。
直到一九八五年,他才在香港的语文学会邀请下,重访香港,参加了一个学术会议,小住了一些时日。
在四十年代末那三年,他在香港写的杂文,就是《秦似杂文集》(三联版)中,从《拆除“忠灵塔”》到《丰年小集》那八九十篇文章。
有一篇《香港所感》,作于一九四七年。写的是四十年前香港的形形色色,今天读来,有些真是恍如隔世。如“逛逛马路,你将看见世界上最大的悠闲与自由:街道旁,骑楼底下,贴地放一张桌面,便可以搓麻将。”“走在街上,人们似乎多带着微醉的沉湎和轻松……香港人活得这样闲暇”。他一再强调的“轻松和沉湎”,那轻松和闲暇这些年早已被“谋生吃饭,行凶打劫,赛马中标,失恋吃拉苏水,十二岁女童跳楼,镪水淋摩登少妇”,还有“卖人的肉,也卖活人”,还有三步、五步就回碰到“一间女子学府或者什么专修速成班”,还有“黑白社会又总在……制造出新鲜的新闻,文士们也经常在谈啃中……一些异样的盐味”,等等,等等,就更是“点止汽水咁简单”,岂是当年可比的了。
回忆当年,秦似有一诗一词。
当年瓯脱弃如尘,此日万家同作宾。
赌博场中驰骏马,骑楼底下睡穷人。
尊经文字浮铜臭,论世篇章映眼新。
不寐终宵闻海啸,冰夷时欲起沉沦。
诗题是《亭子间书感》。他说,他当年是住在“西环海边二百码之遥的一个亭子间里”。那是西环的桃李台。但桃李台甚至整个香港,确是没有什么“亭子间”的,“亭子间”在上海才有。他所住的好像是二楼上的一个尾房或中间房吧,虽然窄小,却也不见得比今天一些新楼的小房间更狭窄。
三十年前忆旧游,故人青鬓各千秋。携尊共扫萧红墓,带啸同登海景楼。惊岁月,新喜猷。全凭生气起神州。四凶消灭云天净,更逐鹏程上斗牛。
这首《鹧鸪天》是为他曾在那里编过副刊半年左右的《文汇报》三十周年纪念而写的。海景楼是海旁干诺道中的一家北方馆子,离当年的《华商报》不远(《华商报》停刊搬去广州办《南方日报》,旧址由《大公报》继续用了多年),因此左派文人常去光顾,它也和浅水湾的萧红墓一样,早已成为陈迹了。
秦似自己说,三十年代他是以写诗而开始写作的。写过几十首诗,投到报上刊出。那是他在广州读书的日子。他读的是自然科学,不是文学。四十年代在香港,为三联书店写过《巴士特传》和《居里夫人传》两本小册子,还被邀参加港九科学界在筹备组织的一个团体呢。
一九八六年七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