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了三四次地铁,走了数不清的羊肠小巷,拐了最后一个弯,爸爸才满头大汗地从上衣口袋里掏出把锈迹斑斑的钥匙,捅进单元防盗门的锁眼儿里,利索地推开吱呀作响的门,正好有住户坐电梯下来,眯着眼睛打量了星辰他俩一番,叼着烟侧身走进夜色里。
爸爸眼疾手快地挡住了即将要关闭的电梯门,星辰浑身不自在,却还是呆呆地跟着进了电梯。
“房子……没咱们在江市的大……但也还凑合。”在气氛还没变得尴尬之前,爸爸伸出一只手有些不好意思地搔了搔后脑勺,支支吾吾地打破了沉默。
“……这在京城,很不错了。”
真不知道这样的房子要是算“很不错”,那“差”会是什么样。
星辰难以置信地打量着这个不到五十平米的老旧一居室,装修更是简陋的不能再简陋,所有的家具生活用品都堆在一起,斑驳的石灰墙上还有上一任租客没连得及刮去的幼稚卡通贴。
爸爸把身上鼓鼓囊囊的背包卸在里屋墙角的一张崭新的小床上,勉强拍了拍背上的灰:
“你妈妈还在店里,要到凌晨才能回家,休息一下吧,想吃什么爸爸给你去做。”
对于星辰的“新家”,爸爸并未作太多的解释,因为他知道,自己的女儿,不是挑吃住的那种孩子。
但更多的,是他内心作为一个顶梁柱的自尊心,当下的生活,叫他怎么形容给女儿听。
星辰很快调整好了自己的心情,走过去捏起爸爸后背被汗浸湿了一大块的衣服角儿,不缓不急地前后扇着,让凉风进去,好让身体主人轻松一些:
“吃面吧。我好久没吃你下的葱油面了,包里有姥姥腌的雪里蕻,就着吃刚好。”
第二天早上,父女俩起了个大早。星辰一整夜都没怎么好睡,屋里的空调简陋得只顾发出吱吱呀呀的爆裂声,勉强吹出来的凉风裹挟着矮小屋宇里几口子人的沉重呼吸,一晚上,只剩下她自己的辗转反侧陪伴着难以言喻的心绪,直到天朦朦亮,窸窣间听见有人小心翼翼地从外屋另一侧的床上下来,星辰胸腔里充斥着的令人窒息的无言凝重才算好转了许多,疲惫席卷而来,总算歇了一夜都在劳神劳力的思绪,沉沉睡去。
约摸过了不到两个小时,便有人蹑手蹑脚地重新回到了屋里,脚步声越来越近,直至停在了星辰的床边,轻声地唤着:“阿宝,起床了,爸爸给你买了热乎乎的早餐,快醒一醒,啊。”
星辰不是爱赖床的孩子,此时却万分不愿辨认这陌生而又熟悉的声音里的意思。
星辰爸等了片刻,想着许是假放得太久还没适应开学,于是狠下心来把分贝提高了一倍,语气也变得强硬了许多。
“星辰,起床了,今天可是你上高中的第一天,可得给老师留下个好印象!”
“知道了,爸。”
星辰闷在被窝里应了一声,便强行直起身子来,眼睛肿的都快要睁不开来,而那脚步声的主人早已越踱越远,轻轻一嗅,鼻尖便充满了鸡蛋灌饼和豆浆的香味,再来不及多磨蹭,一个骨碌翻身下床,踢踢踏踏地趿着拖鞋冲向卫生间,好赶紧洗漱干净享用美餐。
星辰爸比既定时间早了一个小时叫她起床,也是因为自己打算今日用二手市场淘来的永久牌自行车载着星辰去学校。一是让星辰认认路,这每天挤地铁又是一笔开销又让孩子受罪的,不如索性花个几十块钱也给星辰置办个二手自行车,天天骑车上学,还能锻炼身体;二来呢,也是带她欣赏欣赏这国土皇城的风貌,内心希冀着孩子能产生想在这城市扎根的愿望。
星辰那年不过十五六岁,少年人的心性无非是好奇。
街边吆喝大碗茶儿的商贩,京城老字号铜锅火锅店传来的袅袅清香,还有鳞次栉比的高楼大厦,星罗棋布的LED灯塔,更别提这一路上他们还有幸经过了中心大街,国贸广场从星辰不舍的视线里慢悠悠地离去,那人头攒动的景象无形中让星辰心里一紧。她紧紧地箍着爸爸的腰,迷茫地看着头顶上被毫无人情味的钢筋水泥切割成不规则几何形状的灰蒙蒙的天,似乎是大雨欲来,她在心里暗自发问:
我真的,属于这个城市吗?
那雨,果真让她给猜对了。远远地,还未真切地望见木头牌匾上所刻的“长宁中学”一行遒劲有力的字,豆大的雨点就毫无征兆地打在莫星辰的头上,发梢上,眼睫毛上,模糊了视线。
爸爸似乎也是没预料到这突如其来的雨,笼头一偏,只想往街边的小卖部门口支起的雨篷下钻去,自己淋了雨倒是没关系,怎可让孩子吃了苦,正值入秋,感了冒可轻易好不得,到头来耽误了学习!
心下只有这一个念头,不管不顾地向前冲去,星辰的惊呼还未出口,铺天盖地的泥点子已然袭向她。嘴巴还张着没来得及闭上,手胡乱地抹了一把脸,她颓丧地看着自己身上那件一直舍不得穿的白T恤,紧咬着嘴唇不让“娇气”的眼泪流下来。
身旁的那辆白色奥迪也没能幸免于难,几滴极为难看的泥点子飞溅在崭新的外壳上,面目狰狞。待一个急刹后停稳在路边,前驾驶座的车窗便兀自摇了下来,一个肥头大耳的中年大叔的头伸将出来,张口便唾沫星子直飞地乱骂一气,也不管身上那件面料很好的西装被淋得透湿,只一个劲儿地把当下能想到的肮脏字眼儿都吼出来给眼前这对看起来真是一幅穷酸样儿的父女听。
星辰一下子懵得连害怕都忘了,只顾着用一只手指头紧紧抠住爸爸的衣角。而星辰爸也只是呆呆地伫在一边,低着头不说一句话。
等那过度肥胖的司机骂得有些累了,才收敛了一些凶煞之气,扭头四顾查看车子情况,却不愿打开车门,真的下去淋雨。
沉默半晌的父亲终于有了些反应,嘴里用不大不小刚好双方都能听见的声音缓缓说道:
“您可仔细看好了,我骑车是不小心,可您逆向行驶,这要是搁到交警那儿您可不好办……”
“你……”
聚来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交头接耳地指指点点。那胖子也是知晓自己有错在先,无理可驳,此刻涨红了脑袋,脖子上的青筋突突地跳着,嘴上却毫无刚才的风采,“你你你”地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
他该不会是要动手了吧。星辰这时才感到担心害怕,手里攥的劲儿又大了一些儿,指甲都抠进了肉里却不知疼。
“好了,岗叔,走吧。”
一个分明是少年的清冽声从后座传来,打破了这僵局。
莫星辰不安的心好歹是不再悬着了。她狼狈不堪地望向漆黑一片的后座挡风玻璃,薄薄的两瓣唇倔强地紧抿着,心里竟存了一丝莫名其妙的感激。
咂摸着准备看一场好戏的围观群众都觉得这结局太过没劲,四下散开。奥迪驶过星辰他们面前的时候,后座的车窗摇下了一点,却最终由于主人的犹豫不决,又摇了回去,死死地挡住星辰努力想向内看的视线。
这距离,刚好是让车里的人将外面看的一清二楚,而车窗外的人却什么也看不见。
从一开始,这便是一场不公平的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