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里的丧葬习俗仿佛只为老年人寿终正寝准备，分送终、叫魂、穿衣、入殓、报丧、开吊、守灵、出殡、入葬、守孝共十个环节，像照清这样半大媳妇儿早逝的，经济好的人家弄口薄棺，一般人家裹张草席也就草草埋了。
况且照清还是个疯子，还是上吊死的。
可张老头不，张老头非要照着全套的丧葬礼为傻照清好好办上一场。他说她哪里是疯傻啊，她心里明镜儿似的，她往生这一遭，就是为了给我张老头留个种啊，我不能对不住她。
看清了张老头的决心，村民们也不再劝，自动地各归各位帮着张老头忙活起来。
首先归位的自然是村长，他是每家婚丧嫁娶的总管事儿，这次也不例外。
他指派账房先生上岗，让他们拿了账本和黄纸先把自己的名字和礼金数额表上，其次是账房先生自己的，接下来是其他来祭亲戚和街坊邻居的。
他又指派王三去账房领了钱请些扎纸人物等，指派李婶儿领着几个青壮小伙子去各家各户借来碗盘碟筷以及桌椅板凳。伙夫不用指派，自己已经拿了大锅，挨着扎棚的一角开始垒大灶。
要入殓了，张老头仔细地在棺材里铺了两层黄纸，又在纸上仔细地铺了几个老媳妇儿连夜缝的黄褥子，这叫铺金。待傻照清在棺材中躺好，张老头又仔细地在她身上盖了层黄被子，黄被子上再仔细地盖上两层白纸，这叫盖银。
完成了铺金盖银，张老头拄着他的拐棍儿，神圣而庄严地拐到棺材头部。这时有人递过来两烃香，张老头小心翼翼地在傻照清身下摆成个“八”字放好，随后又接过一枚铜钱和这两烃香一起摆好，如此四次后，又摆了一烃香放了一枚铜钱，这道程序还没算完。
只见张老头再次神圣而庄严地拐到棺材头部，这时候又有人递过来一枚铜钱，不同于之前的是，这枚铜钱用一根细细的红线从中间的空向外牢牢地系着。张老头接过铜钱，把他轻轻地放在傻照清的嘴里，好似她是一个熟睡的人。
至此，入殓算是正式完成了。
人们也松了一口气，那个刚满月的小娃再也不用和尸体并排躺着了。
没办法，张老头家就那么一张床，张老头执意要把傻照清的尸体放在床上，多少人劝他死人阴气重，让他把小娃抱走，或者干脆卸块门板放门口停尸体，张老头死活不肯。
傻照清的尸体在家放了整整七天，是按村里最厚的葬礼规格办的。
这期间人来人往，各自凭吊，张老头抱着小大伟跪在棺材的左边。有人来吊，门口的礼相自然省了问名姓关系，直接一声唱儿，门口的唢呐便齐声响起，张老头抱着小大伟随声哭着。待来人烧过纸钱哭过丧事，张老头也止住哭声，抱着小大伟出奠棚鞠躬谢礼。
要说这傻照清疯疯傻傻，张老头也独来独往，怎么这时候就忽然这么多人来吊了呢？
原来大家祖祖辈辈生活在这村庄，往上论三代，七拐八拐的总会沾点儿亲带星儿故。再加上张老头对傻照清的厚葬，背地里一些大媳妇儿小婶子都感佩张老头的痴心，也愿意来烧些纸钱送送这个死了死了享了大福的人。有几个甚至在心里暗暗想，送她几个纸钱，回头能沾点儿这傻照清的福分也说不准呢。
一晃出殡的日子就到了，义杠等各应人等早早来到大灶，各自拿了大碗盛一碗锅里的白菜粉条熬大肉，顺手从旁边桌子的大竹筐里拿两个暄腾腾的白馒头，三口两口便吞下一个。
要说别人出殡，义杠就位，拆除灵棚，礼相唱起灵歌，孝男孝女都会大哭，义杠抬棺出室，孝男哭着走在棺材前面，孝女哭着走在棺材后面，咿咿呀呀全是哭声，就看谁家的哭势浩大。张老头这儿却静悄悄冷清清的，小大伟在张老头怀里稳稳地睡着，张老头一手拄着拐棍一手抱着娃机械地应着礼相的唱词儿动着。
两排半大的小子拿着纸扎人物、舆马、开丧楼、摇钱树、元包桌、花圈等走在前面引路，张老头抱着娃瘸在棺材的左前方。
至街中心，礼相唱一声“停”，拿着纸扎的两排半大小子、拄着拐棍儿的张老头，抬着棺材的义杠，齐刷刷地停下。礼相再唱一声“放”，义杠们轻轻地把棺材放下。礼相看棺材放稳，义杠后退站好，唱一声：“本家大爷，请盆子。”有人递来灵前祭奠烧纸用的瓦盆，张老头郑重地把拐棍递过去，把瓦盆接过来，喊一声：”娃他娘，咱娃为你摔盆了！”然后把左手抱着的大伟往前送一送，右手狠狠地朝棺前摔去。
瓦盆应声碎了一地，围观的村民暗暗叫一声好，小大伟哇地一声炸开了哭，张老头再也忍不住抱紧了手上的婴儿嚎啕起来，人群顿时也响起呜呜咽咽的抽泣声。
葬礼结束，去的一应人照例回来去大灶盛一大碗白菜粉条熬大肉，照例顺手拿两个暄腾腾的白馒头，照例三口两口便吞下一个。义杠们每人领了一条散花烟，拿纸扎的小子每人得了一小挂炮。帮忙的大婶子小媳妇儿们洗干净碗盘筷碟，收拾好桌子长凳，又叫来两个年轻的小伙子拉着拉车沿街送去。
村长看张老头家的院子恢复如初，和账房交代了几句也背过手回家啦。两个账房找来张老头，一同把收支的明细和剩余的一些钱交给他。张老头看着这些按照10块5块2块1块5毛2毛1毛从下到上排得整整齐齐的钱，再环视一下院子，哽咽地说了句：多亏你们啦！
要说这小大伟也真是奇，除了摔盆时哇哇地哭了个撕心裂肺，整个葬礼都安安静静一声不吭地呼呼睡着。张老头甚或正在旁边的老婆子大婶子，见他醒了就把放在床头桌子上装着羊奶的奶瓶嘴塞他嘴里，他咕啾咕啾喝完便又睡了。
村里人说起来这小大伟就忍不住连连称奇，还有的说是傻照清显灵暗暗保佑，不过他们说完却又忍不住摇头叹息：这张老头办葬礼几乎花完了家里所有的钱和粮，这小大伟跟着他不知道要怎样过活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