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秋找个偏僻的地方坐下,天空阴云密布,不知何时,竟似要下起雨来。
京港的地形像一块参差不齐的月牙,最北边星罗棋布十余个岛屿,岛屿下方的海湾边原来是个渔村,后来就变成了京港有名的度假胜地。
刀疤就成长在这个名叫西山的小村子里,村子变成城市,月牙般的海湾也变成了海滨区,正式成为京港下的一个行政区域。
唯一不变的,便是西山上林木间的那个老旧的孤儿院。
沿着如今焕然一新,高楼大厦林立的海BC区一路往东,爬上了西山山顶,就能看到那个隐藏在山里,几十年一成不变的破旧老屋。
山下的日新月异,与这里仿佛没有任何联系。
刀疤的脸上有一条近一公分,狰狞而又丑陋的疤痕。
可孤儿院的孩子们一点都不怕他,亲切地喊他刀疤哥哥。
刀疤没有名字,院长就让他跟自己姓刘,起了个小名叫天生。
后来天生也就渐渐成了本名,过了十多年,刘天生走上了社会,拿命拼搏,为自己换了一身伤疤,就被同事们取了个外号叫刀疤刘。
本名反倒没有人再叫了。
他出生在这个孤儿院,长在这个孤儿院,最后也死在这个孤儿院。
这里是他的家。
林秋曾不止一次跟着刀疤来这儿,他每次都笑眯眯拿出糖,孩子们聚拢过来,围在两人身边又唱又跳,献宝一样卖弄着今天从院长那学到的新知识。
孩子们哪怕是唱一首走调的歌,跳一段歪歪扭扭的舞蹈,背一首残缺不齐的古诗,也能让刀疤高兴一整天。
他说:“看到他们,就像看到我小时候。”
只要有人捐助,有一口吃的,就可以无忧无虑,自由快乐地活着。
从孤儿院走出来的孩子苦不苦?
很苦。
可刀疤咬牙挺着,赚的钱,也大多偷偷放在了院长办公室。
那位已经90多岁的老人曾握着林秋的手,感叹刀疤是这个院子里走出去最有良心的孩子,很多人离开,哪怕发达了,这个生他们养他们的家,却成了最难启齿的地方。
刀疤听了林秋讲述,只是笑笑:“我是这里的大哥,他们喊我一声大哥,便一辈子都是他们的大哥。做大哥的,哪有亏待自己弟弟妹妹的时候?”
还记得前些年与刀疤第一次见,那个慌不择路的小妖兽向着林秋扑来,林秋不得已变成了一团水,把那小妖兽困在水里的场景。
林秋看到一个脸上有一道刀疤,像个社会小青年一样的人满头大汗跑过来,手忙脚乱地把那小妖铐上。
他脸上带着愧疚,点头哈腰道歉。
现在想来,那时大抵是在害怕,怕林秋这个因为他的失误,而差点出事的京港市民投诉他。
调查员这份工作,刀疤不能丢,也不敢丢。
后来慢慢熟了,有一天,两人找了个地方坐下闲聊,刀疤忽然问他想不想当调查员,林秋没有任何犹豫地答应了。
他说:“这生活一成不变像滩死水,我也想过点有趣的生活。”
刀疤却平静地说:“你不知道世间真正的苦。”
对。
两世为人,有家庭有父母,有伞的孩子,又怎么知道没伞孩子的苦?
下雨了,只能向前奔跑,因为没有家。
不知何时,真下起了雨。
林秋坐在市中心的公园长椅上,就这么坐着,噼里啪啦的雨点打在身上,打湿了他的头发,他的衣裳,他的回忆.......
人活在这世上总要有点追求。
刀疤曾笑着说:“我没有梦想,梦想这东西,离我太遥远了。我现在唯一的想法,就是希望孩子们平平安安长大,多读点书,不要像我这样生里来死里去,健康快乐地活着就挺好。”
他这一辈子,都像是在为别人而活。
犹记得那年,在追捕一个犯人的时候,刀疤为林秋挡了十几刀。那个人比他们想象得厉害太多,哪怕林秋异能耗尽,也没有把他困住。
在医院的时候,林秋没好气地责问:“怎么那么傻,不要命了?”
刀疤一边咳血,一边惨白笑道:“你是我带进来的,就要对你负责。你还有爸妈,还有亲人。我无牵无挂,死了就死了,既然你叫我一声刀疤哥,你就是我弟弟,做哥哥的,保护弟弟有什么不对吗?”
当然不对了。
林秋仰头任雨滴打在他的脸庞,喃喃道:“你自己的命,也是这世上最珍贵的命啊。”
每当发薪水的日子,就是刀疤最高兴的时候。
又可以给孩子们买东西了。
糖、玩具、新衣服、新鞋子都得准备。
孤儿院里也要储备些粮油,这次就多买点肉,不能总让孩子们吃素,现在正是长身体的时候,会营养不良。
还有小昭和阿乐已经到了上学的年纪,又要多供两个孩子上学。
苦是苦了点,教育不能落下。
刀疤绞尽脑汁想着再为孤儿院添点什么,可他家徒四壁的房子连件像样的家具都没有。
一遍一遍地数着工资,工资虽然不菲,可总是不够。
算着算着,高兴变成失落,喜色也变得愁眉苦脸。
再算上还在供着的五个孩子,他就得供养七个孩子上学读书。
孤儿院那边也得顾着,用命换来的这点钱,还是没法让孩子们过稍微好一点的生活。
每当这个时候,林秋就会把自己的那一份递过去。
刀疤虽眼馋,却极力推辞:“我不要你的钱,你自己也有父母要养,也要生活,还得存钱讨老婆呢。这些你留着,我再想想办法。”
林秋只是笑着把钱塞在了他手里。
是。
林秋没有过过苦日子,不管是上辈子还是这辈子,有爹妈,有家庭,虽没有大富大贵,可吃穿不愁,不用再为明天能不能有饭吃而苦恼。
这样的人,一般理解不了什么叫苦日子。
在他们想来,苦日子或许就是每天要朝九晚五上班,没有太多的钱花,不能自由自在地去全世界旅游,不能过得潇洒。
又怎么能知道,什么是饥一顿饱一顿。又怎么能知道,什么是朝不保夕?
为了一份养活自己的工作,没有尊严,屈膝下跪,用命去换,仅仅只是为了让自己活下去。
仅此而已。
林秋以前不理解。
认识了刀疤之后,才明白这是什么生活。
所以,他也想为孩子们做点事。
哪怕与刀疤几十年如一日比起来,那般微不足道。
每次任务,刀疤总冲在第一个。
他经常挂在嘴边的,就是那句:“你是我弟弟,哥哥照顾弟弟不是理所当然吗?”
“阿秋啊,什么时候讨个媳妇,帮哥哥生个大侄子,人生就圆满了。”
“我?我不急,只要你们能过得好,我就高兴。”
“如果我有一天老了,我希望能在一栋大大的房子里,弟弟妹妹们围在我身边,他们已经成家立业,有了自己的生活,但我们依旧像一个大家庭一样,没有分开。”
大哥的话言犹在耳,两兄弟肩搂着肩,走在大街上的身影历历在目。
刀疤不是圣人。
他只是一个宁愿自己淋在雨里,也要为弟弟妹妹撑伞的普通人。
一个烂好人。
这样的人,也许会过得不好。
但他有权力活下去。
可。
为什么不能让他活着?
为什么要让他死。
为什么,就不能让他活下去呢?
公园的长椅上,林秋泪流满面,掩面痛哭。
那天上,雨犹在下,乌云悄悄散去,露出一轮洁白的月亮。
满天的银河,把光辉静静照在痛哭的年轻人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