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北龙沙
狂风舞,黄沙飞,老鸦噬人榱
白刃闪,刀影乱,墨血沙丘断
戈壁滩上,立着的胡人惠文冠顶,贝带长靴,上褶下裤
倒下的沙匪甲胄半开,神色不甘
胡人收刀,翻身上了骆驼,从驮鞍旁取出一支胡笳放在嘴边
驼铃奔,曲声飚,驱掣随风飘
黑云闪,惊雷落,阿鼻天外堕
沙暴便快来了
.
身逐塞鸿来万里
手披荒草看孤坟
擒生绝漠经胡雪
怀旧长沙哭楚云
酒空了,酒囊再无用处
人死了,刀便卷刃尘沙
酒可以不喝,但一定要有
刀非定须杀人,但必要在手
胡人扔了酒囊,大笑着纵跨疾驰
.
一人,一刀
一个沉默平凡的人,挎着一柄带血的弯刀,在漫天的风沙中,漠然踏入酒馆
牧月酒馆
胡人关上了门,将敦煌这千年不变的风沙关在门外;他坐下来,浅浅的啜了一口酒
温暖的屋子、甘香甜美的酒,已经把他身体的寒气完全驱除
他忽然觉得很疲倦
为了今天,他已疲惫至极。但他必须等,等一个人
喝完第一杯酒时,风沙便涌了进来
风中立着一老一少;少年身着赤翎劲装,长发束带,腕上覆着精铜护手。另一人并无不同,只是年岁稍长
店内人算不得少,却也不多。少年却偏偏走到中心的那张桌上
“滚开”
坐着的两人似没听见,自顾喝完手里的半碗酒
“滚”
每张桌上都布满了刀痕,或深或浅,每个人手旁也躺着刀,或长或短;当杯中最后一滴酒耗尽时,刀也便向着少年劈来
好快的刀!
刀势沉重,声若雷霆,呼啸着向着少年劈了过来,竟是江湖中闻名已久的奔雷刀法
只是刀快,少年出手更快
惊雷骤停,那人的手腕竟已不知何时被少年凭空抓住。少年拇指用力在对方手腕一压,长刀便落了下来
夺刀,杀人
只一刀,两人便被同时斩去右臂
两人只感觉手腕一凉,血液便已喷涌而出;他们大叫着冲出了酒馆,如野狗般朝风沙中奔去
“师兄,有座了”
原来长者是少年的师兄
“师兄,那便是奔雷刀法?”
“不错,只是用的不好”
“奔雷刀法,如此不堪一击”
长者只是摇了摇头
“世上没有不堪的刀法,只有不会使刀的人。对于真正的高手来说,即便是最普通的挥砍,也是极难抵挡的”
“所以这人和虎贲那些人一样都是酒囊饭袋,发挥不出刀法的威力?”
“不错”
在敦煌,得罪虎贲军绝对不是明智的做法。但少年的身手,足以让其他人不敢轻举妄动
胡人喝完第二杯酒时,狂沙再次汹涌呼啸
沙漠虽然枯寂,但并不缺乏好手。这些人今天都会赶来这里,只因沙暴便快来了
只是这次来的人,实在不平凡
锦澜披身,玄武束腰,踏云长靴,紫金清冠,面若冠玉,长须过颔;上衣白额猛虎,袍边云纹飞鹤,朱雀红玉悬于腰间,流苏及膝
江湖中人,多半都知道这身装扮意味着什么
六扇门,天刀门,铁刃门,太乙教,幽州军;不少人下意识将手放在刀上,旋即慢慢缩回。
这样的人,绝不是一般人惹得起的
长者眼中精光一湛,在桌上再摆了酒杯,似无意,似有意道
“门口的朋友,请过来喝几杯”
男人神情恍惚,似没听见。于是长者又叫了一遍,他很少将一句话说第二遍
“朋友,请过来喝几杯”
男人终于听见,犹豫了一会便走了过去
桌上有酒,也是好酒。于是男人于是接连喝了十数杯。长者也不介意,又将酒杯斟满
“阁下从何处来?”
“无芈城”
无芈城,又名刀城。天刀门,铁刃门,断刀门,玄虚门,七杀殿,中原五大最强盛的帮派,均集于此,无芈势力之大无可想象,已俨然成了国中之国
更重要的是,无芈城主,便是有着天下第一刀客之称的楚孤峰
长者对于男人来自无芈城并不意外。因为他自己,同样也出自无芈城
“无芈与敦煌远隔千里,阁下来此,可是奉了楚城主之命?”
男人只是摇了摇头
“我是从无芈城逃出来的”
“逃出来的?”
“逃难”
从无芈城逃出来的人,多半是得罪了楚孤峰,多半是因为还不想死。但长者还是问道
“莫非城中出了变故?”
“不错”
“没想到连无芈城也会遇上麻烦”
“可还是遇上了”
“这世间还有人会去招惹无芈城的麻烦”
“这世上总有些人是不怕死的”
“在下断刀门萧鸣,这位是师弟萧瑟”
“你是断刀门人?”
“是”
“你看出我是天刀门下?”
“断刀与天刀门渊源深厚,若无芈有难,我辈自当挺身而出”
“你不知城中出了事?”
“我与师弟游历江湖,已有两年光景未回去”
“你已不用回去”
“为何”
“因为断刀门,只有你们两人还活着”
“你胡说什么?!”
萧瑟陡然暴起,几乎想要一掌拍碎男人的脑袋,却被萧鸣制止了。萧鸣的脸色已不好看,语气低沉
“阁下说的可是实话,此事万开不得玩笑”
“何止是断刀门,天刀,铁刃,断刀,玄虚,七杀,五大刀盟已无一人幸存,无芈城主楚孤峰,早已不知所踪”
萧鸣默然
“你信也好,不信也好,这便是事实”
天下第一刀客楚孤峰不知所踪,足以让每个人放下手中的酒杯。不少人也真的放下了手中的酒杯,低声交会,窃窃私语
萧鸣只是面色一寒,萧瑟便立马会意
接着店内便传来了各式各样的惨叫
萧瑟萧瑟,萧然寂瑟;一十五名刀客,两名胡商,两名伙计及掌柜,无一幸免
“事关机密,少一人知道,也是好的”
“不错”
“所以这些人,必须杀”
“杀得好,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你们还漏了一人”
“谁?”
酒馆角落,胡人坐在桌前自斟自饮,他已喝完第三杯酒
萧瑟也不含糊,抬手便往胡人的咽喉扼去。胡人甚至没有朝萧瑟看一眼,只是在萧瑟的指尖离自己还有两寸之时,陡然闪烁
少年快,胡人更快!
弯刀出鞘,横劈向少年的胸口,少年大惊,急用手臂去挡
当~
萧瑟已萧瑟
精铜护腕碎如星辰,一缕鲜血如流星直下;胡人又斟了一杯酒,自斟自饮,竟似从未动过
“好硬的护手!”
“好快的刀!”
少年扔了护腕,仰头道
“如果你出第二刀,我一定接不住”
少年敢说,说的也是实话。说完第二刀便已来了
少年闭上双眼,少年从不怕死,人生来便是会死的。能死在高手的刀下,倒也值得
胡人落刀从不迟疑,但弯刀却停在了少年眉心前半寸,只因男人瘦长的两根手指,已稳稳夹住了刀刃
“断刀门能出这样的英雄少年,死了岂不可惜”
“不自量力之人,死了有何足惜”
胡人收了刀,坐回原位。因为他知道,有这个男人在,自己杀不了人
萧鸣看了看师弟的手臂,又看了看那两根瘦削的手指,心底一寒;
天刀门人尚且如此强劲,那天刀门主楚孤峰,究竟是何样地深不可测;若是连楚孤峰都无法面对的敌人,又是如何可怕
“无芈城的事,你们想知道?”
“当然”
“你们想知道,那我便说”
“请说”
“无芈城,毁于一场瘟疫”
“瘟疫?”
“凡染瘟疫者,三日必死”
“什么时候的事”
“一个月前”
“一个月前?”
“是”
“一个月前,发生了什么?”
.
一个月前,城南关家
琥珀酒、碧玉觞、金足樽、翡翠盘,食如画、酒如泉,古琴涔涔、钟声叮咚
八月半,宴宾客,共婵娟
檀木作梁,玉璧为灯,珍珠遮幕,范金绕住,鲛绡罗帐,银线海棠,青玉香枕,宝顶悬珠,凿地为莲,觥筹交错;堂上悬黑色金丝楠木匾额,上书‘风雅涧’。穷尽奢靡
八月十五,黑云遮月;黑月夜,杀人夜
数十道黑影自房檐落下,手起刀落
关家七十三口,死未瞑目;
.
“这些人一定死的很惨”
“当然,只是有一人还活着”
“谁?”
“关天擒次子,关青”
“跑了?”
“没有人能从城主的手上逃脱”
“当然没有”
“只是杀死一个人,并不一定要用刀。仇恨能够让人痛苦,带着无能为力的仇恨而活,岂不是比死了还痛苦”
.
城南深巷,关青如死狗一般倒在墙边,地上洒满酒坛
巷中深处,寒影闪动
“你很痛苦?”
“滚”
“你很痛苦”
关青随手操起身旁的长刀往黑暗中掷了过去。此刻他只想杀人,无关好坏
长刀没入黑暗,随即似电光般倒飞而出,深入矮墙,没至刀柄
“你想杀人?”
“想”
“杀谁?”
“楚孤峰”
“你想杀楚孤峰?”
“此仇不报,誓不为人”
关青双拳紧握,浑身颤抖,格格紧咬的牙关竟渗出了血
“你想杀人,所以你需要我,我也需要你”
“我需要你?”
“你需要我的刀,你杀不了的人,我可以杀”
“你杀的了楚孤峰?”
“杀得了”
“你需要我?”
“我需要你的珠宝、银票,楚孤峰的人头,可不便宜”
“我已身无分文。”
“你没有,楚孤峰有”
“你能杀的了楚孤峰,城主府内的一切都是你的”
“一言为定”
“决不反悔”
“只是做这种事,当然是需要一些代价”
“什么代价?”
“让我满意的代价”
“让你满意的代价?”
“如果你付出的代价不能让我满意,就算跪下来求我,我也不会为你去踏死一只蚂蚁”
“可我只有一条贱命”
“那已足够”
“你要我的命?”
“不,我只要一只手,你的手”
“我的手?”
“你的右手”
对于一名刀客来说,刀便是生命,没了右手,便无法使刀。无法使刀,下场往往比失了刀还要惨得多;关青凄然一笑,缓缓抽出腰间的短刀
八月半,夜惶惶;深巷凄然,鬼卒哀鸣
关青冷汗满头,强忍着痛将滴着血的右手递了过去。黑影接过,小心包好裹入囊中
“我已落至这般田地,要一只手又有何用。你要,便再好不过”
“自今日起,我便是你的右手”
“只希望你不要食言”
“你杀不了的人,我来杀,你报不了的仇,我来帮你报”
“我要全城的人,都替我关家陪葬”
.
萧鸣望了望面前的这个男人,始终猜测不透
“带着永远无法化解的仇恨活着,确是比死了痛苦”
“当然”
“只是我从未这样想过”
“所以你不是楚孤峰”
“我不是”
“你我都不是”
“后来如何”
“关家被灭的第二天,城中便发生了怪事”
.
八月十六,凌晨
楚孤峰从城主府中走出,自西向东沿着晨雾弥漫的街道大步前行
昨夜的一坛竹叶青,半个时辰的爱嘻,并没有使得他看来有丝毫疲倦之色,他身高八尺一寸,魁伟强壮,精力充沛,浓眉、锐眼、鹰鼻、严肃的脸上,总是带着种接近残酷的表情,看来就像是条刚从原始山林中窜出来的豹子
无论谁看见他,都会忍不住露出几分尊敬畏惧之色,他自己也从不会看轻自己
十年以前,他就已是这无芈城的城主
距离他身后一丈左右,还跟着一群人,几乎要用奔跑的速度,才能跟得上他的步子。这群人之中有三大镖局的总镖头和镖师,有东西城“杆儿上的”的首领,有生意做得极成功的大老板和钱庄的管事
还有几个人虽然已在无芈落户十几年,但却从来也没有人能摸得透他们的来历和身份
他们都是富有而成功的中年人,谁也不愿意在如此凌晨,从自己温暖舒服的家里走出,冒着寒风在街道上奔走
可是每天早上他们都非得这么样走一趟不可
因为楚孤峰习惯在晨曦初露时,沿着他固定的路线,自西向东,从城主府迈步向天刀门
这地方几乎已可算是他的王国
这时候他头脑总是特别清醒,判断总是特别正确,他喜欢他的亲信部下在后面跟着他,等着他发号施令。而且这已是他多年的习惯,就正如君王的早朝一样,无论你喜不喜欢,都绝不能违背
自从枯骨门的“蛇医”孟昆,在一个严寒的早上被他从被窝里拖出来,抛入永安门外已结了冰的河水里之后,再也从来没有人敢再迟到缺席过一次
阳光尚未升起,风中仍带着黑夜的寒香,街旁的秋树秋叶有些凋落,落叶的露水,已结成一片薄薄的秋霜
楚孤峰双拳紧握,大步急行,已从城中的玄武大道,走向城外高墙
城门上挂着一道白幡,幡上六字格外刺眼
出城一步者死
楚孤峰忽然唤道:“伊天殇”
后面跟着的那群人中,立刻有个衣着考究,白面微须的中年人奔跑着赶上来,正是楚孤峰手下的大将之一,以打造各种兵刃和暗器名满中原的“扬刀殿”殿主
楚孤峰并没有放慢脚步等他,连看都没有看他一眼,只是沉声道:“这是何人所为”
伊天殇垂下头,脸色已变了
楚孤峰面沉如水,提膝往城墙一踏,竟凌空飞起十数丈,身后长刀出鞘,刹那天空便被万千道刀影照亮
白幡已如碎絮般飘落满天
雷鹰穿风,宝刀无名,玄天刃决
传闻无芈城主楚孤峰武艺绝世,这些人即便久居无芈,也极少见过;在他们看来,敢招惹楚孤峰的人,既不怕死,也愚蠢至极
“将此事查探清楚”
“是”
伊天殇如释重负,立马垂头退了回去
在楚孤峰眼里,只在背地搞些小动作的人,绝不会是他的对手,也不配他出手
而且多年前他就已知道,杀戮并不能令人真心对他服从尊敬
城南关家,已是自己最后一次提刀
自此无芈城便彻底属于自己
楚孤峰从城外踏回玄武大道,这座城,已是他全部的心血。晨雾中的无芈,实在美丽得紧;
烟柳画桥,风帘翠幕,参差十万人家
云树绕堤沙,怒涛卷霜雪,天堑无涯
市列珠玑,户盈罗绮,竞豪奢
重湖叠巘清嘉,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
羌管弄晴,菱歌泛夜,嬉嬉钓叟莲娃。千骑拥高牙
乘醉听萧鼓,吟赏烟霞。异日图将好景,归去凤池夸
楚孤峰大步前行,旭日已缓缓升起;玄武广场上,竟有人吟起了帝京篇
秦川雄帝宅,函谷壮皇居
绮殿千寻起,离宫百雉馀
连薨遥接汉,飞观迥凌虚
云日隐层阙,风烟出绮疏
岩廊罢机务,崇文聊驻辇
玉匣启龙图,金绳披凤篆
韦编断仍续,缥帙舒还卷
对此乃淹留,欹案观坟典
移步出词林,停舆欣武宴
雕弓写明月,骏马疑流电
惊雁落虚弦,啼猿悲急箭
阅赏诚多美,于兹乃忘倦
鸣笳临乐馆,眺听欢芳节
急管韵朱弦,清歌凝白雪
彩凤肃来仪,玄鹤纷成列
去兹郑卫声,雅音方可悦
芳辰追逸趣,禁苑信多奇
桥形通汉上,峰势接云危
烟霞交隐映,花鸟自参差
何如肆辙迹,万里赏瑶池
飞盖去芳园,兰桡游翠渚
萍间日彩乱,荷处香风举
桂楫满中川,弦歌振长屿
岂必汾河曲,方为欢宴所
落日双阙昏,回舆九重暮
长烟散初碧,皎月澄轻素
搴幌玩琴书,开轩引云雾
斜汉耿层阁,清风摇玉树
欢乐难再逢,芳辰良可惜
玉酒泛云罍,兰殽陈绮席
千钟合尧禹,百兽谐金石
得志重寸阴,忘怀轻尺璧
建章欢赏夕,二八尽妖妍
罗绮昭阳殿,芬芳玳瑁筵
佩移星正动,扇掩月初圆
无劳上悬圃,即此对神仙
以兹游观极,悠然独长想
披卷览前踪,抚躬寻既往
望古茅茨约,瞻今兰殿广
人道恶高危,虚心戒盈荡
奉天竭诚敬,临民思惠养
纳善察忠谏,明科慎刑赏
六五诚难继,四三非易仰
广待淳化敷,方嗣云亭响
楚孤峰哈哈大笑,径自往天刀门迈去
.
“没想到有人敢在无芈城作乱”
“自那日清晨,伊天殇便派出一十七名好手,专责彻查此事”
“阁下说的这一十七人,可是影?”
“不错,天刀与六扇门向来交好,门主南宫傲更是派出影门一十七名高手赠与无芈城,专供城主差遣;城中大小悬疑,只需影出手,三日之内,必定告破”
“所以那人当然被找了出来”
“并没有”
“没有?”
“第二日,那一十七人的尸首便一字排开躺在了永安门外。而且城门上又多了六个字”
“哪六个字?”
“入城半步者死”
.
永安门外
白幡随风飘扬
这一次所有人都看见了
幡顶停着一只老鸦;老鸦浑身暗红,体型大得骇人,无眼瞳,眼仁全青
传闻鸦群中存有异类,谓之凤黯;
十万魔神,十万血
凤黯以十万魔神之血聚成,凶猛异常,声色凄厉,专嗜人浆
凤黯须以人血喂养,因此异常难得,只在战祸连年之处,堆尸成山之时可见
凤黯现,灾祸生,江山亡
楚孤峰望着白幡上的大字,背手而立,身后是四位掌门,地上是那一十七具尸体
“这人竟使得是左手刀。每具尸身均只有一处伤口”
“左手使刀的人并不多见,能称得上绝顶高手的,只有三位”
“是谁?”
“昆仑血刀”
“昆仑血刀,刀长四尺二寸,刀法诡谲辛辣,中刀者流血不断,死时有如干尸”
“所以不会是他”
“不会”
“那还有谁”
“雷裂刀断飞”
“雷裂刀起,声震九州,即便远在数里之外,亦可听见”
“所以也绝不会是他”
.
萧鸣等着男人说下去,但男人却已不再言语
“三位绝顶高手,为何只提到两人?”
“因为还有一人,便是楚孤峰”
“楚孤峰使得是左手刀?”
“不错”
“使左手刀的人,自然最清楚左手刀的弊端,所以这一次城主决定亲自出马,给所有人一个交代”
“没有人能从楚孤峰的手上逃走”
“但这一次确实例外;无芈城中各要道都安插了眼线,众人苦苦等待,终于在子时二刻,有了动静。只可惜等来的只是又一具尸体”
“谁?”
“断刀门主,萧糜”
恍挡一声,萧鸣的酒杯已落在地上
“是…萧门主?”
“自那日后,瘟疫便来了。无芈城内,平民,农夫,商贾,刀客,无一幸免;到得后来,楚孤峰亦不知所踪”
.
八月廿九,无月无星
夜色渐浓,枯草丛中,虫声啁啾,无芈城变得从未有过的萧索
黑暗中却来了一个人,身法轻捷,来势如电,见到这面大旗时,立刻脱下衣衫,解开发辫,赤身散发,缓缓跪了下去,跪在那孤独的迎风招展于永安门的大旗前,神色间带着种不可掩饰的悲哀与忧郁
他笔直的跪在旗干前,石像般动也不动,静寂中却忽然响起一阵急速的马蹄声,一个苍老雄浑的语声催促道:
“城主,该走了。”
无芈城门,漫天萧索中,两骑前后奔来。当先一匹马上之人,身穿敝裘,双手都缩在衣袖中,将马缰系在辔头上。
马虽极是神骏,人却十分落泊,头戴一顶破旧的风帽,风压着眼帘,瞧不清他的面目。后面一匹马上却驮着个死人,尸体早已僵木;这两骑不知从何而来,所去的方向,却是无芈城外。此刻马上人极目望去,犹可望见城主府朦胧的屋影
城主府坐落在护城河西,千檐百宇,气象恢宏,高大的门户终年不闭,门前蹄印纵横,却瞧不见人踪。穿门入院,防风檐下零乱地贴着些告示,有些已被侵蚀,字迹模糊。右面是一重形似门房的小小院落,小院前厅中,绝无陈设,却赫然陈放着十多具崭新的棺木,似是专等死人前来入葬似的。
厅中亦未生火,两个黑衣人,以棺木为桌,正在对坐饮酒。
棺旁空坛已有三个,但两人面上仍是绝无酒意。两人身材枯瘦,面容冷削严峻,有如一对石像般,彼此绝不交谈。左面一人右腕已齐肘断去,断臂上配了一只黝黑巨大的铁钩,少说也有十余斤重。瞧他一钩挥下,仿佛要将棺盖打个大洞,铁钩落处,却仅是挑起了一粒小小的花生,连盛着花生的碟子,都未有丝毫震动。右面一人,肢体虽完整,但每喝一杯下去,便要弯腰不住咳嗽,他却仍一杯接着一杯的喝,宁可咳死,也不能不喝酒
风檐左边过长阶曲廊便是大厅,厅内炉火熊熊,摆着八桌酒筵,每桌酒菜均极丰盛,却只有七个人享用。
七个死人,天刀门七殿殿主
马上人浑身一颤,转身朝城外飞奔而去
.
“那时我才明白,原来即便是楚孤峰,即便是天下第一刀客,也会怕,也会有恐惧,也会逃
真正可怕的并不是瘟疫本身,而是那种恐惧,蔓延在每个人心中的恐惧;无芈城中,有的只是死人,或是快死的人”
“阁下可曾听过黄泉水?”
“黄泉水?”
“人死后命入黄泉;这黄泉水便是以尸液配以三合之法调配,无色无味,按顺逆位共有十二种调配方法,即长生,沐浴,冠带,临官,帝旺,衰,病,死,墓,绝,胎,养。此法阳生阴死,阴生阳死,阳顺阴逆之原则,每种黄泉水特性不同,解法自然也不同,但毒性却同样猛烈”
“你的意思是,城中被投了黄泉水?”
“不错”
男人双眼一湛,随即又暗了下去
“知道如何,不知道又如何,都不重要了,我已不会再回去。只是不知二位今后有何打算”
萧鸣与萧瑟互相看了一眼
“等沙暴一过,我二人便返回无芈城,探查真相,重振断刀门。阁下武功卓绝,远在我二人之上,何不随我二人一同回去,重振天刀门”
男人喝完手中的酒,只是摇了摇头
“等沙暴一过,我便在西域找处居所安定下来,此生不再踏入中原”
桀~桀~
声色怪异,恐怖骇人
男人的脸上同样写满了恐惧,绝望至极的恐惧
“他来了,他来了!他始终不肯放过我。我逃了数千里,还是被他找到了。”
萧瑟跳起,撞门而出
门外狂风龙卷,沙如雨下,黑沙暴之中,血色青眼凤黯扑翅长击,竟不受任何影响。
凤黯现,月惶惶,灾祸生,河山亡
酒馆门前的沙里,斜插着一柄长刀,刀身细长,青光慑人;萧瑟拔了刀,走回门内。竟看见了不敢置信的一幕,
男人蜷缩在桌角,浑身发抖,牙齿格格打颤,竟然已经恐惧到了极致
“师兄,他怎么了?”
萧鸣摇了摇头,只问你手中的刀从何而来。萧瑟将刀递了过去,萧鸣反复查看,最后沉声道
“这把刀便是无名,天下第一刀客楚孤峰的无名,只是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胡人已喝完了第十杯酒,忽然开始剧烈咳嗽起来。他又倒了一杯酒,仿佛宁愿咳死,也不愿停止喝酒
“楚城主,你的刀,还给你”
原来面前的这个男人,便是楚孤峰
天下第一刀客,楚孤峰
楚孤峰如遭雷击,随后竟然开始狂笑起来
“哈哈哈哈~是你,原来是你,原来就是你”
“不错。是我”
楚孤峰手指虚抓,无名似有灵性,竟从萧鸣手中脱离飞出
“无芈城十数万人命,都毁在了你的手上;今日即便两败俱伤,楚某也定将你碎尸万断”
胡人已喝完第十一杯酒,缓缓应道
“不知楚城主可听清了那位所说的黄泉水”
“那又怎样”
“黄泉水无色无味,极难察觉,更重要的是,诱发黄泉水,还需要一位药引”
胡人从怀中取出一枚银绿色的植物,微笑着道
“九幽草”
胡人轻轻地将手中的小草碾碎,一股奇异的幽香在酒馆之内弥漫开来
楚孤峰浑身一震,全身的皮肤立马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开始发黑溃烂
“现在,先把这两人杀了”
萧鸣见状,立刻大吼道
“楚城主千万不可受此人蛊惑,此人灭了无芈一城,哪会放过你。趁现在毒性尚未扩散,合我三人之力将此人拿下,再逼其交出解药才是上策!”
“黄泉水的解法只有我会,杀了这两人,我便帮你解毒”
楚孤峰就好像一头发了狂的狮子,浑身上下散发出红色的天武罡气,怒吼着朝萧鸣扑了过去
他已丧失了理智,他此刻只想活命
萧鸣和萧瑟呆在了原地,不是不想动,而是不能,那种被强者牢牢锁定的气息使得两人无从动弹,就好似被猛虎盯住吓得腿软的野兔一般
天下第一刀客,恐怖如斯
天刀三式!
酒馆被刀气震得险些坍塌,两人刹那便已被划为四段;楚孤峰扔了刀,爬到胡人面前
“快,快帮我解毒”
胡人只是冷笑
“没想到无芈城主,也会有摇尾乞怜的时候”
“你若不替我解毒,我便杀了你”
“你杀了我,便会全身溃烂而死”
楚孤峰奔溃地跪在地上,头如捣蒜
“你可知我为何要来”
“关家,城南关家!”
“拿人钱财,与人消灾”
“关青给了你多少,我十倍百倍给你,无芈城,天刀门,你都可拿去!”
“你死了,你的东西一样是我的,只是关青还给了我一样东西”
“什么?”
“手”
“手?”
“右手”
楚孤峰竟说不上话来
“楚城主害怕将右手给了我,便失去了最后的反抗机会,是不是?”
楚孤峰咬了咬牙,竟然真的将自己的右手砍了下来
“右手…给你”
“你没了右手,便不再是我的对手,我如何能不杀你”
胡人打量着楚孤峰,就好像屠夫在打量着一条待宰肥猪
他比他更镇定,更有自信
只因楚孤峰已陷入恐惧,身中黄泉剧毒
咳咳咳...
胡人又开始剧烈咳嗽起来
直到此刻,楚孤峰才注意到,胡人的衣服上染满了鲜红的血,脸色却是死灰色,仿佛带着重病
可是他居然找来了
从无芈城,一路追杀至敦煌
楚孤峰虽然还在尽力装出镇定的样子,双手却已冰冷
“你怎么来的?”
“走来的“
楚孤峰忽然大喝:“来人”
“你用不着大呼小叫,我保证你就算叫破喉咙,也不会有一个人来。你的部下,早就死光了”
“没有一人活着?”
“没有死光,也跑光了”
“就凭你一个人,就有这么大的本事?”
“我只有一种本事”
“哪种?”
“我敢拼命”
他真的敢
这世上真敢拼命的人并不多,真正不怕死的人更少
楚孤峰已经慌了,他看得出胡人说的不是谎话
“其实你现在死了并不算冤枉,你本来早就该死的”
楚孤峰的脚在悄悄移动,又问道:“你究竟是什么人?”
胡人冷冷一晒,道:“我只不过是个不要命的人”
他真的不要命
只有不要命的人,才敢做这种事
楚孤峰突然大吼,身子扑了过来。无名在手,天刀三式,千铸刃决,雷鹰穿风,已穷毕生所学
昔年楚孤峰纵横中原,也不知有多少人头因此落地
他一刀向胡人的头颅砍了下去
胡人没有低头,没有躲避,手中弯刀已划破楚孤峰的肚子
楚孤峰的刀锋本来已到了他头发上,可是他非但神色不变,甚至连眼睛都没有眨
他的神经就像是钢丝
楚孤峰倒下去时,还在吃惊的看着他
本来死也不信没有人不要命的,可是现在他相信了
他的无名落到了地上,胡人的弯刀几乎已完全绞烂他的肚子
他还没有死,还在喘息着,道:
“我有钱,很多很多的钱,比你做梦想的都多,都藏在一个只有我知道的秘密地方,你饶了我,我带你去。”
楚孤峰还想用钱买回他的命
胡人回答很简单,也很干脆,一刀就砍下了他的头颅。
不要命的人,怎么会要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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桀~
木窗被狂风轰得粉碎
青眼凤黯如风般从窗口贯入,扑到楚孤峰的身上,撕扯眼珠,啜饮热血
胡人坐下,喝完最后一杯酒,站起推门而出
门外平静,沙暴也已过去
夕阳已西下
胡人在夕阳下
夕阳下只有他一个人,天地间彷佛已只剩下他一个人
万里荒寒,连夕阳都似已因寂寞而变了颜色,变成一种空虚而苍凉的灰白色
他的人也一样
他的手紧紧握着那柄弯刀,凤黯也已停在了他的肩头
半月弯刀,青眼凤黯
胡人又开始咳嗽起来
他在往前走。他走得很慢,可是并没有停下来,纵然死亡就在前面等着他,他也绝不会停下来
他己走过数不尽的路途,算不完的里程,每一步路都是他自已走出来的
天色更黯,可是远看过去,已可看见一点淡淡的市镇轮廓
他知道那就是这边陲荒原传闻中的鬼城『十方集』
在那里,还有另一人要他等
.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