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凉夕照,日影浮沉。浓艳山色入眼,山间小院扮青装,从南到北。
几经沧海桑田,几色容颜。几度繁花似锦,几人徒长安。
那些曾经轰动的,让人津津乐道的,不过是过眼云烟罢了。对于那些遥远得不曾想过能够触碰到的,如神一般好好在上的人,在所有普通人的心里,不过是一时间的谈资,会随着世事变迁时光挪移而不复存在。
那些曾经几人欢喜几人愁,刻在谁的心里,也就只有那个深刻烙印着,时刻都不敢忘记的人才会将这沧海桑田日影变幻,当做是昨日事罢了。
那些曾经深陷其中难以自拔的,譬如嗜毒成瘾的赌徒,譬如她。
几年过去,人们或许还依稀记得西夏倾阳长公主当年的风采卓然,傲立在灵州城面对漠北大军时脸上丝毫的面无惧色,以及那一身的荣景和绝代风华。人们或许还记得当年灯笼彩色,五彩斑斓之下,西夏倾阳长公主与北宋煜王那旷世难见的一场大婚,那一日的满城繁华和纸醉金迷,连着煜王与煜王妃那一星半点的风流韵事,够得上闲来无事回味无穷。
可以拿来津津乐道的事太多,尤其在她身上。包括大宋汴梁城中正式宣布向外征讨西夏之后,那一段佳话也就变得不了了之,却也十分地引人猜测。
有人说,煜王赵祈洵城府极深,心狠手辣,并且将此事毫无悬念地与当年宋夏两国联姻之事挂上了勾。不过这就演变成了一桩很是黑暗的阴谋论,阴谋论既称作阴谋论,那便算得上真真正正地将她这个故事里的女主角口口相传成了一个苦情角色,她不禁感叹这老百姓的思想脑补该有多么丰富。
有人说,煜王赵祈洵城府极深,心狠手辣,为表自己出征西夏的志在必得之心,亲手杀了自己的妻子。
有人说,煜王妃未免在夫家和娘家这两方面为难,便从中做了个取舍。须知夫家和娘家如何自洽的问题一直是个旷古难题,小到住在同一村里的南家嫁过去北家,大到像她这般模样,多多少少为着点政治利益的姻缘结亲,夫家和娘家说到底都会出问题,不过是看是迟或是早罢了。
这种时候,便需要做个取舍。同许多深陷此问题的妇女一样,她也做了个取舍。取舍取舍,取的自然是她的母家西夏国朝,舍的自然便是她的心中所爱。
那边有人要问了,既然是心中所爱那何必要走到自决取舍这一步。老百姓们也是挠头抓腮不甚了解,依老百姓的见识又丝毫无法从外交手段里寻一个解释的办法。万般无奈之下老百姓只好得出了个结论,那便是煜王是煜王妃的心之所爱,可并不是心之最爱。须知这两码事虽然看似差在了一个字上,看字面意思便看得出绝不是那么回事。
三者的可能性互相又各自的信徒,这也反应出普遍老百姓普遍的生活该有多么无趣。
可倒是谁都不曾想过,此时舆论中的女主角,那个曾经绝代风华的倾阳长公主,北宋的煜王妃,如今只在阿鸠罗山的山腰一处小院,囫囵着面条。
“我倒是还不知道你会做面条呢。”阿鸠罗山的一处小院里,她坐在饭桌上吃得津津有味,面前摆着一碗冒着热气的面条。
铸蓝朝她翻了个白眼:“我告诉你,我会做的事可多了。不过一碗面条,哪里难得倒我?”
正在吃面条的她哦了一声,低头继续。
“娘亲娘亲,”此时一个小娃娃模样的小娃娃迈着还不甚熟稔的步伐几步走了进来,拉住铸蓝的衣摆:“楠儿将小华姝哄睡着了,小华姝可乖了,不吵不闹的。”
“呀,楠儿真懂事。”她笑笑,一把将邀功的小娃娃抱在怀里,嘴巴里却丝毫不闲着,一口接一口地吸面。
“娘亲说舅妈最懒了,小华姝昨夜里哭得响亮,舅妈就愣是没听见。小华姝昨夜哭得那么大声舅妈怎么能没听见呢,还不是楠儿起床哄哄小华姝她才不哭了的。”
她怒瞪了铸蓝一眼,而后老实巴交地在小娃娃面前低下了头:“是是是,楠儿最厉害了,舅妈最懒了。”
想了想,又摸了摸小娃娃的头:“那楠儿既然喜欢华姝,那不如往后楠儿就替舅妈好生照顾华姝,楠儿觉得可好?”
“好呀好呀,楠儿可喜欢小华姝了。”小娃娃兴奋地道。
“那往后楠儿就是华姝的哥哥了,一定要好好照顾妹妹,好不好?”
“好。”小娃娃兴奋地握紧双拳。
小娃娃对比自己小的小娃娃感兴趣,这是件年纪不太大的小娃娃们都会有的特征。尤其华姝还那么小一个小不点,并且是个连路都还不会走的小不点,天天只知道在婴儿床里举着双手咿咿呀呀地不知道说些什么东西,楠儿这个铸蓝家唯一的一个男娃娃,自然对这个成日里只知道咿咿呀呀的她的女娃娃感兴趣。
是因为楠儿小娃娃还不晓得,一个开始能够跑跑跳跳说说话的小娃娃有多么不好带,好比楠儿小娃娃长成这般模样了,铸蓝带娃带起来也十分吃力。
楠儿小娃娃全名叫许楠,是几年前从铸蓝肚子里蹦出来的小娃娃,个性倒是与铸蓝颇为想象,两人都是如一个模子刻出来的那样爱唠叨人。
华姝小娃娃则是从她的肚子里蹦出来的小娃娃,与楠儿小娃娃,唔,论辈分来讲应该算是表兄妹吧。
铸蓝看着眼前的一大一小,眼睛眯了起来:“你怎么回事?你丫头交给我们楠儿干嘛?”说完后一顿:“你不会,要走了吧?”
“应该吧,”她长叹了一口气:“这几天的事儿了。”
“怎么了,不是好好的吗?你住在我这儿,我也不愁你吃不愁你穿,你和小华姝都住在这儿多好啊,没事还能上山看看,多写意啊。”
“是很好啊。”她说:“不过我也不能一直躲着,你说是吧?”
“那你是,”铸蓝看向她,贼贼地笑着:“你是打算回去找我四哥哥?”
她呵呵笑了两声,眸色晦暗:“不打算。”
“那你这是……”
“我近来听到风声,说是宋军过几日就要抵达我西夏南境城楼下,”她脸色淡然,看上去毫无波澜之状,同她接下来说起的话题大相径庭:“你也晓得,我那皇弟初来登基,我国朝刚刚结束一场纷乱,根基已然动摇。”
“再说了,谁也没有你四哥哥那样好的头脑。我想了想,如若我不回去,便是要我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母国就这样迎入宋军的铁骑之下,这我做不到。”她说:“纵然那个地方没有我什么好的回忆,可好不好的,同我的信仰不是一码事。”
“你四哥哥作出了他的选择,我也要作出我的,不是吗?”
这个算盘她已然打了有些日子,只不过一直不知道该如何同铸蓝开口。
小华姝还小,她还只不过是个襁褓中的小娃娃,她也是她的女儿,是她怀胎十月阵痛了整整一天一夜才落地的亲骨肉,她如何放心,又如何忍心?
她这个怀胎十月拼了全身力气生下的这个亲生女儿,她与他在这个世界最后的一丝牵绊,她想她怎么样都不忍心的。
“是我的话,我自然不想你去。”铸蓝看向她,算是难得地与她交心起来:“纵然那些家国仇怨,那些纷纷扰扰,可你如今才真真正正地做了一回自己,不再有那些莫须有的约束。还有你的女儿,小华姝还那么小,你忍心就这样抛下她吗?”
“瞧你说的,”她看向铸蓝:“我又不是不回来了,只不过将华姝放在你这儿托你照看照看,用得着那么小气么……”
“这样是最好。我只不过是提醒你别忘了你还有那么一个女儿,就算你多么恨我四哥哥都好,小华姝总是无辜的吧。”
铸蓝又瞪了她一眼,眼神中满是嗔怪。
“恨吗?说不上恨吧。”她喃喃道,眸中颜色复杂:“你也知道我有多么爱你四哥哥,我相信他也爱我。只不过我们两个生不逢时,到底有缘无分罢了。”
“我不恨他。可物是人非,我们回不去了。”
她也曾经将他好好地放在手心里珍藏着,那些温存的日子,他对她温柔地笑,她不觉得那时假的,她也不想将它们都看做是假的。
可确实是这样,她每每想起他,那个遥远而她一直不愿去想起的人,是因为她每每想起他,心口总止不住地抽痛。
坐在她跟前的铸蓝叹了口气,这一切一切她都看在眼里。
从铸蓝第一次在阿鸠罗山见到她,她就感觉到了她身上那一股不对劲。
这世界上有太多人自愿活在自己给自己编织的谎言里,在那个幻境里活出了真实的快乐,细细想来,这也何尝不是一种幸福。可她的这位四嫂嫂,可比一般人还要活得情形,她是她见过活得最是明明白白的人。
宁愿明明白白的痛苦,也不愿稀里糊涂的幸福。
铸蓝长叹了一口气:“你知道就好,你可千万别出什么事啊,否则我肯定将小华姝养得白白胖胖的,以后好给咱们楠儿做媳妇。”
“不会吧,我家华姝还没成岁啊。你也太过分了吧……”
同来的时候不一样,此番她回国中,是骑的马。
因觉得马车效率太慢,或许无法满足她期盼快准狠的小目标。更重要的是,此番那个不甚正经又颇爱拖后腿事后还喜欢叽叽歪歪的容止非要哭着喊着同她一同回去,她虽然不是很想带上他这个拖后腿的,可与其将拖后腿的容止留在铸蓝那拖铸蓝的后退,她想自己的后腿勉强还能拖上一个人罢。
来的时候如何风光,十里彩仗锦,万里唢呐声声,是连她都从未见过的风光。
不成想回的时候,虽然撑不上狼狈,但也绝不是光明正大。
马匹走了小半个月,所幸这次容止并没有怎样拖后腿。亭秋留在了阿鸠罗山陪同铸蓝一人带两个娃,以致于她这一路上省去了本有的许多次走走停停,效率变得快了许多。
抵至兴州城,已经是暮色正浓了。
此次她是悄无声息地回来,自然不好堂而皇之地住回公主府,且不说公主府是否还完好无损尘土不染,眼下他们一行人尤其是容止,赶路赶得眼冒金星若是还要接待那些抱着一颗好奇的心同她请安的,恐怕今晚就不用睡了。
既然如此,她果断地下了个决断,眼下兴州城里,也就只有一处地方不会有那么多麻烦,且还能好好给他们一行人洗个澡睡个觉的。
护国寺。
不出所料,护国寺的方丈捋着自己花白的胡须,甚是欢迎地将他们一行人迎入了寺中整顿。方丈瞧见自己一把屎一把尿带大又许久不见的她显得很是喜出望外,足足惊动了寺里从上到下一干人等,乃至她从前的那些师兄弟们个个也都喜出望外。
佛寺是清修之地,且据方丈说,这几个月来兴州城看似平静无常,实则暗流涌动。宋军征讨南境的消息像暴风雨一样席卷整个西夏朝廷,搞得大家人心惶惶不安,连锁效应带着兴州城的市场情况也没那么好,原本繁华的都城也没那么繁华。
方丈双手合十:“老衲原以为,上次一别便会等到你携同你夫君一同回来,却不成想再见,竟然是这个场景。”
她能听出方丈言语中的惋惜,她自己都很是惋惜。
“虽然不晓得你们当中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可如今这个局面,确实是老衲始料未及的。”方丈说:“原本以为是上天赐的一段美好姻缘,怎知造化弄人啊造化弄人。”
伴随着方丈阿弥陀佛的祈祷声中,她无奈地呵呵了两声。
“不过方丈,我们两个,是不是他欠我欠得多一些啊?”她笑笑:“佛家讲究因果轮回,那他欠我欠得多些,是不是往后就要还了啊。”
“阿弥陀佛,话可不是那么说。”暮色下,方丈一身袈裟与她一同走在佛寺里:“不过因果轮回这个道理倒是没错,可你们之间,老衲倒不觉得他欠你欠得多些,要细细算上来,还是你欠他欠得多一些才是。”
“哦,此话怎讲?”
方丈顿足,用惯有的讲道理口吻:“舟儿啊,自古救命之恩难报,更何况他还救了你那么多次。你之所以能够活到现在,他便是你该首要答谢之人。”
方丈步伐一顿,她自然也就顿在了原地。
在她一脸疑惑的神情中,方丈的声音清清楚楚地传进了她的耳中,宛若一声巨雷直击天灵盖。
一身袈裟的方丈,捋着花白花白的胡须看向她:“当年你在狼窝之中,九死一生之际,若不是他,你恐怕早已尸骨无存。”
墙边的梅花开了,点点的春色开进了她的眼底。
如何才能晓得,如何才能不晓得。
原来,近在迟尺,可叹可惜,所谓造化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