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小心。”邢尘跟在倾阳长公主身后,密室里灯光昏暗,湿气很是重。
邢尘的身后,跟着一路上半句话都没有,出奇安静的,往日里最是不羁的容止。他倒是很难得的憋了一肚子的话,脸上晦暗莫测。
密室里,一个双手上了镣铐的女子披头散发地缩在密室里的一个角落,脸上的灰掩盖了她本来的模样,眼角似乎爬上了几道皱纹,但依旧看出来是个美人胚子。
邢尘抱来了软塌,安置在那女子的跟前。倾阳长公主靠过去,眼神复杂:“我不认得你,可是总会有人认得你。你做了那样的事情,本该遭万人唾骂,人人当诛。抒若,我母亲对你如何,视你为姐妹,你却对她做那样的事,你于心何忍?”
“抒若?”容止一惊,早前他听说她的贴身侍卫邢尘,不知从哪儿拐回来了个当年的局中人,他想过很多种可能,唯独没想到是这种可能:“你说,她是抒若?”
“我怕若是同你先说了,你恐怕会想不开。”她幽幽开口,眼前的容止同她每一段记忆力的容止都不一样,眼前的容止颤抖着双手,方才在院子里摘花手捧着的扇子掉落在地上,落地无声。
容止赤红着眼,铺上去攥起抒若的衣领,抒若恐惧的双眼躲避着容止的注视,容止语气狠厉:“你知不知道你做了什么?你知不知道你到底害了多少人啊!”
抒若心虚地躲避着容止的注视,倾阳长公主在容止身后轻声开口:“抒若,你可知道眼前的人是谁?”
抒若脸色慌乱,说话之人是倾阳长公主,是当年慕容皇后那一夜诞下的女婴,这个她自然知道。倾阳长公主辅政的消息传遍了大街小巷,她初初听闻之时也是震惊的,原本想说同高太后敲诈了最后一笔便彻底远走高飞,到漠北去安身度日。
可那天晚上,高太后身边的心腹张嬷嬷走了之后,房梁上突然出现一个蒙着布条的男子,不由分说便将她劫到这个暗无天日,潮湿昏暗的密室里。
她也不傻,她离开兴州城已经十七年,万万不可能在兴州城树其他的敌人。能够将她绑到这儿的,无非就是两种人。一种便是如今在后宫中叱咤风云的高太后,另一种,便是当年的旧人。
可当年的旧人……她是记得清清楚楚的,当年与此事有丝毫关系的人,无论是不是局中人,都已经被先皇处死了。除了一个倾阳长公主,不过长公主殿下当年不过是个襁褓婴儿,有怎么会如此晓得当年之事。
眼前此人,她总觉得他的眉眼有些许熟悉。
倾阳长公主看着她:“他叫容止。是当年药师容府的世子。”
药师……容府……她想起来了,当年血流成河的府邸,除了皇宫里慕容皇后身边的宫女太监,还有偌大的临川王府以外,还有当年作为太医院院判的,被天下人尊称一声药师的容府。
容府世子?她想起来了,那个不过七八岁的少年,原来,那个少年还活着。
“你害我亲人,毁我容府,不会连我都不记得了吧?”容止逼近,看进抒若的眼睛里:“你做了那么多坏事,老天爷都觉得留你在世很不公道,让你落在我的手里。”
“容止,”倾阳长公主打断他,她知道那一桩仇恨对于容止意味着什么,也就只有她会晓得,晓得他的仇恨如此之深,晓得他多么恨眼前这个人:“你缓一缓,现在还不能杀她。”
“缓一缓?”容止怒极反笑,将抒若扔到了墙角:“李轻舟,死的那个人,是你的母亲。你难道就不想报仇吗?”
她站起身,走到容止的身旁,将自己发间的簪子拔了下来塞进容止的手中:“那你杀了她吧,你觉得她一个奴婢,就有这个头脑和胆量害死一个贤德聪慧的和亲皇后吗?你觉得她一个奴婢,就能够毁掉一个德才兼备的临川王府和名震天下的药师容府吗?”她说:“你杀了她,便再也没有什么能够推倒那个害得我们沦落到如此境地的人了,你杀了她,你觉得凭你一个举国通缉的罪犯,能够以一己之力替我们所有人报仇吗?”
“是,你失去了你的爹娘,你的兄弟姐妹,失去了当年的药师容府,可我又何尝不是呢?”她苦笑一声。在那场腥风血雨之中,她失去的,难道还少吗?
容止猩红着眼,昏暗潮湿的密室里,从前从前的景象又再一次浮现在他的脑海中,每一次午夜梦回,他都尽量控制自己不要去想起。他的父亲母亲,曾经还以为到了西夏,他们一家人可以彻底安定下来度日。他的兄弟姐妹,曾经如此威望,举世闻名的药师容府,在一夜之间,毁于一旦。
他蹲在地上,歇斯底里地在密室里大喊着。原本他已经放弃了,已经在逼迫自己遗忘掉这段深仇大恨,因为那个人是权倾六宫的高氏,因为梁国公府是如日中天的权贵世家。
如今,他的大仇,终于可以报了。
倾阳长公主看着眼前的人奔溃大哭的模样,她知道他经历过什么。那些年的每一件事情,她还没有记忆,她只知道,她的母后在生了她之后难产而死,而那之前,母后的身体是那么的好,有药师容大夫为母后调养身子,明明药师都担保过这一胎一定不会有任何问题。
那一夜,她落地之后,高太后便把她从母后身边抱走,高太后从母后的房中出来之后,母后便撒手人寰。那一夜,杀戮的屠刀举在临川王府和药师容府的头上,临川王骁勇善战忠心不二,药师容府名震天下,瞬间血流成河。
她踉踉跄跄地靠回软塌上:“抒若,你不记得他,你该记得我。”
“长,长公主殿下。”抒若颤抖着身体,跪在她面前。
“从前我每一天都在想,若有朝一日你落在我的手上,我定要你生不如死,为你当年所做的事情赎罪。”倾阳长公主闭眼:“然,容止虽然是容府遗孤,可容府是罪臣之后,容止所言怕是没有多少人会信。我自然可以悄悄对高氏下手,可我要让全天下人亲眼看到,她高氏为了名利能够做出什么样的事,行违背人性之举的人会有什么下场。”
她睁眼,目光犀利:“我是极恨你的。但如今,我可以给你一条生路。”
“我要你在高氏面前,在皇帝面前,在天下人面前将你当年的所作所为事无巨细一一昭告天下。你当年做了那样的事,便该知道因果轮回,总有一天,都是要还回来的。”
是了,因果轮回,善恶是有报应的。
面前跪着的抒若已然颤抖着,从前想必也是个花容月貌的花季少女,如今眸中晦暗,头发凌乱
颤抖着的,披头散发的抒若哽咽着开口:“若我做了,殿下可会饶我一命?”
“呵,”她冷笑一声:“我这样说罢,你如今还不够格同我讨价还价。你害死了这么多人,我将你千刀万剐都无法泄我心头之恨。即便你逃了,你又能逃到哪里去,天下人皆知你罪恶缠身,天下之大,却没有你的容身之所。”
“若你还有一点良知,还有一丝一毫觉得愧对我母后,愧对你害死的上百条人命,便断然不会同我要任何承诺。”她冷笑着看进抒若的眼睛里:“抒若,你做了那么多得恶事,害了那么多人,午夜梦回,故人可曾如梦?”
堂下的人一惊。抒若自见到倾阳长公主以来第一次抬头望回长公主。她是做过天理不容的事,虽然那些事情都是如今的高太后诓她做的,可那一条条的人命,的确是以她做开端才会命丧黄泉。
从前她总是安慰自己,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况且当年的皇后娘娘挡住了当年贵妃娘娘的道路,若不是她,也会有其他人来做这件事。
可是长公主殿下说得对,午夜梦回,她从未忘记她做过的事,她手上沾染的鲜血。梦境中,她还依稀能够看到当年的皇后娘娘在牡丹花旁对她盈盈一笑,她还依稀能够看到当年的临川王风华无双的风采。药师容府的公子和小姐,她也同她们玩得很好。
这十七年,十七年的日夜,她从未有一刻停止过后悔。
“殿下,”抒若蓦地伏在地上:“奴婢对不起殿下,对不起容公子。”
倾阳长公主轻轻抹去眼角的一滴泪水,静静地听抒若说:“当年的贵妃娘娘对奴婢威逼利诱,奴婢也原本以为,不过让娘娘小小受一受惩戒,奴婢也没想到事情会发展到那样的地步。奴婢知道,若不是奴婢做了那样的事情,娘娘绝不会出事,药师府和临川王府也不会一夜之间血流成河。这十七年来,奴婢知道自己做了天理不容的错事,如今奴婢只想尽全力弥补殿下和容公子。”
这些话,她已经憋在心里憋了十七年,往后的日子,无论如何,她都不想再受良心谴责。
“你没什么好弥补我的,左右我同容止失去的,你是如何也弥补不回来的,”倾阳长公主轻声说:“我不过要你将你从前做过什么,同什么人说过什么,一五一十地说出来便好。”
“这必然是一件十分凶险的事情,太后娘娘必会万般阻拦。我无法给你什么承诺,但你自己,总能过得好过一些。”倾阳长公主看向眼前的抒若,一字一句。
这件事的确很是凶险,尚不论陛下听不听得进去,高氏恐怕会怎样也要阻止抒若将事情真相说出来。恐怕这也是,抒若这些年都未曾有过回兴州城的念想吧。
倾阳长公主扶额,看出了堂下之人的犹疑之色:“你若是不想做,我不会逼你。”
“舟儿!”容止刚要出声喝止,便被倾阳长公主犀利的眼神挡了回去:“我们若是想要案子昭雪,还那些冤死的人一个公道,那唯有这样。你去说,还是我去说,都不是最好的法子,唯有她将当年真相合盘托出,天下人才会信我们。”
她知道他在想些什么,他不信任抒若,她又何尝不是?原本,她没想过抒若这个变数,已经安排好由容止上殿鸣冤,但是容止不是最好的人选,是以这些年她一直按兵不动。
抒若,是一个极好的契机,也是那个最好的人选。
倾阳长公主起身,缓缓走到抒若身边:“你且告诉我,你愿不愿意做那个人?”
“奴婢原意。”思索了一阵,抒若说:“奴婢从前做错了一次选择,奴婢不想放过任何,能够赎罪的机会。”
她点头,笑了笑,眼中却全无笑意。
走出密室,容止似乎情绪还是有些沉重。她能够理解他的心情,这种时候,她也不想劝他什么,容止的性情,总有一天他会想开。
“方才言语中多有得罪,殿下见谅。”出来后,容止对她很是客气地鞠了个躬。
因为从未见过眼前人如此客气,是以偶尔偶尔客气客气她便觉得异常客气,但考虑到眼下容止的心境,她也是在说不出两句玩笑话,只小小回了礼:“无妨。”
他们俩人,心上那处最深最切的伤口是一样的。自然比旁人要来的亲近。
她缓缓开口:“那一日,我会带你前去。这也是你的梦想,不是吗?”
“殿下,打算带我一同前去?”容止有些意外,他是罪臣身份,举国通缉,虽然他同小时候的样子已经变了不少,但是那个地方,皇城,自从十七年那一夜,他便再没去过。
她笑笑,语气很是平常:“当然,我们盼了许久,那一日,我定会带你同去。”她望向院子里的那一处梅树:“这也是我承诺过你的。”树叶飘在她的肩上。
平静且优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