召开临时董事会的通知来得突然,并且林夕已经私下联络过其他董事,确定他们都能参加之后,才把邮件发出来,这让向南骑虎难下,不得不出面主持。
他走进会议室时,董事会所有成员都已经坐在里面,第三顺位的持股人,国外某知名投资银行的代表——许喆就坐在林夕身边。两人贴得极近,低声在耳语什么,林夕唇边一直勾着极浅的笑意。
向南不由得皱了下眉,轻咳一声,她才抬起头来。
两人视线在空中相撞,林夕收敛了笑意,安静地望着他。向南凌厉地扫了她一眼,明显含着压抑的愤怒——她趁他毫无防备,杀他个措手不及,这已经极大地触怒了他,现在又和许喆走得这样近,要知道许喆背后的投资银行,可是一直打着收购仁恒的算盘。
林夕见主角已经到场,便清了清嗓子,环视一周,平静地说道:“今天请大家来,是想让大家评估一下仁恒最近的一个投资项目,关于朗廷酒店集团的,有没有继续执行的必要。项目的具体进度,还要劳烦向董跟大家详细说明一下。”
向南只能咬着后槽牙,皮笑肉不笑地接过了她的话茬,把项目计划和进度给董事会全体成员做了详细的汇报。大家都只当他启动这个项目是为了赚钱,没有谁猜到他背后真实的目的。
汇报完毕后,董事们各自发表意见,虽然他们大体上肯定这个项目赚钱的可能性,以及钦佩向南资本运作的能力,但是首先执行这个项目需要庞大的资金,对仁恒的现金流来说,是个很大的挑战,尤其是沪城竞标在即,万万不能冒这个险;其次仁恒一向专注地产开发,没有涉足过酒店投资,贸贸然地去跨界,有点儿本末倒置之感,董事们普遍觉得信心不足。
最后投票,董事会否决了这个项目——对此结果,向南并不意外,但凡脑筋稍微正常点儿的,都不会支持他,更何况林夕肯定已经私下跟他们打过招呼了。
散会后,林夕坐在位置上没动,向南站在会议桌的尽头,待董事们都走光之后,他才猛地关上门,咬牙切齿地问:“为什么要这么做?”
林夕淡淡地抬眼:“因为我不想你做蠢事。”
“不想我做蠢事?”向南嗤笑,眸中怒火渐盛,“我看分明是你为了一己私欲。口口声声说为公司好,其实是不想让我逼傅夜司跟温暖离婚。”
林夕安静地坐着,既没承认也没否认,视线轻轻落在他身上,澄澈得没有一丝杂质。她的出发点的确是为仁恒,不过随之带来的其他结果,也是她喜闻乐见的。她不是圣人,不会因为温暖丈夫出轨处境可怜,就要帮她离婚。那样的话,她该何去何从?
向南见她只是望着他,什么都不说,像是默认了他的指控,顿觉怒海滔天。他以为自己算无遗策,可是万万没有想到,离他收购朗廷股票的计划,只差最后一步,最后却硬生生地断送在一向支持他的她手里,让他怎么咽得下这口气?
嘴角恶意地向上勾起,他语带讥讽:“你以为温暖离不了婚,我就会爱你吗?”?
林夕怔怔地望着他,向南冷笑着,声如寒冰,一字一顿:“这辈子都不可能。”
有什么东西一下子在心里碎掉了,林夕眼眶发酸,放在桌下的双手死命绞作一团,面上却咬着牙关强撑起笑:“我知道你不会爱我,那么就这样恨我也无妨。”说完站起身,掐着掌心挺直脊梁,深吸口气,逼退欲夺眶而出的眼泪,从容地擦过他身边——如若不能爱,有恨也是好。
走出会议室,电梯口前,许喆正倚在墙边,好整以暇地望着她。
其他董事都走了,唯独他一人留在这里,还是这副模样,分明是在等她。林夕吸一口气,表情恢复如常,摁下电梯的向下键,许喆直起身子,走到她旁边,和她并肩站着。刚才她出会议室那一瞬间,他分明看见她眼眶发红。
两人都没开口,等到进了电梯,许喆才问:“吵架了?”
林夕视线笔直地望着前方:“许董,这是我的私事,我不想谈。”
许喆耸了耸肩,似乎对她的直接并不在意:“好,不谈私事,那我们谈谈公事。”
林夕疑惑地转过脸看向他,许喆继续说道:“如果哪天你想卖掉手上的仁恒股份,可要第一时间找我,我很有兴趣。”
林夕无奈地摇摇头:“我都拒绝过你多少次了,股份我不会卖。”
许喆笑笑:“此一时彼一时嘛。你搞出今天的会议,不也是为了否决向南的决策吗?要知道以前你可是一直站在他那边,你们的股份加起来超过半数,等于所有的决策都是他做主,要是你不站在他那边,这个公司谁是老大可就说不准了。”
林夕安静了会儿:“虽然我每次都无条件支持他,在你看来很像站队,但他哪一次让股东失望过?今天我只是认为他这个项目不合理才召集的会议,不代表我对他的能力有质疑,更不代表我想卖股。”
“万一以后你想呢?”许喆撇了撇嘴,轻轻笑道,“未来的事谁都说不准,等你哪天想了,记得打我电话。”
董事会后,向南心情极度恶劣。
他手握百亿资金,却被林夕扼住咽喉,无法向朗廷发起进攻,结果到头来,他还是无法为温暖做任何事,他还是和以前一样没用。
而且他千算万算,都没算到会是林夕在背后捅他一刀。
因为这层隔阂,两人的关系降至冰点,虽然仍住在同一个屋子里,抬头不见低头见,但向南本就话少,加上林夕也不再主动找话题,几乎就没有了交流。
向南的舅舅陈立民作为CFO也出席了董事会,会上剑拔弩张的气氛让他意识到小南和夕夕出了问题,加上之后林夕嘱咐他,以后但凡财务上的支出,都要问过她的意见,就更加让他肯定了这点。
于是他把这个情况和自己的妹妹,也就是向南的母亲,陈立青说了下。陈立青关心儿子的终身大事,趁着周末就赶紧给林夕打电话了,让她到她那儿去吃个便饭,顺便打听一下两人是怎么回事。
林夕在接到陈立青的电话时很是意外,对她的邀请,她犹豫着要不要答应。早年她多了心眼儿,为了让向南喜欢自己,她刻意去讨陈立青欢心,哪里知道陈立青越是喜欢她,越是在向南面前说她的好话,向南就越是讨厌她。
以至于后来,他警告她,让她别再去缠着他妈妈,别妄想通过他妈妈来达到操纵他的目的。
自那以后,她就不敢多见陈立青了,偶尔去陪陪她老人家,也都是偷偷摸摸去,不让向南知道,免得他又认为她在使什么坏心眼儿。
不过陈立青平时很少打电话来主动要求什么,总是考虑两个孩子忙,是做大事的人,不能因为自己寂寞就老想着霸占人家的时间,所以现在她难得给林夕打来电话邀请她过去吃饭,林夕不好拒绝,只能答应下来。
向南给陈立青买的别墅在城郊,邻近温泉疗养院。林夕到时,太阳还没完全落山,沉金色的光线把树的影子在地上拉得老长。
客厅里陈立青备了普洱茶,林夕进门时她热情地上来迎接,两人坐到沙发上拉着手说了会儿家常。林夕是喜欢陈立青的,朴实本分,待人和蔼,就算儿子再有钱,她也还和从前一样,保留着质朴的初心。
聊一阵之后,陈立青见寒暄得差不多,便小心翼翼地试探道:“夕夕,我听小南的舅舅说,你们在闹矛盾?”
换作以前,林夕定会笑着敷衍,说我们没事,只是闹着玩儿的。但现在她笑不出来,也不想再说违心的谎话,那样令她累得慌。
轻点下头,她垂着眼说:“嗯,因为一些事,我跟他大吵了一架。”
陈立青疑惑:“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林夕咬着下唇,欲言又止,陈立青有些心急,抓过她的手握在掌中:“夕夕,你就跟阿姨说说,你知道的,阿姨没把你当外人。”言下之意,她早已把她当成儿媳妇看待。
林夕迟疑片刻,还是将事情的来龙去脉给陈立青说了一遍。这些话她断然不敢和自己父母说,说了那还了得。现在愿意讲给陈立青听,一来是想倾诉,吐吐苦水,二来也是希望她作为长辈,可以开导下自己,顺便给她出出主意。
陈立青文化程度不高,很少在网上看新闻,就更别提八卦新闻了。当她听到两人的矛盾和温暖的婚姻有关时,脸上是一副意料之外又情理之中的表情。好半晌她才把这些信息消化掉,一拍大腿:“小南也太不像话了!等他来了我非得好好训训他!”
林夕忙阻拦:“阿姨您别这样,向南本来就不喜欢我拿您去压他,您要再说他,只会让他更讨厌我。再说,这也不是您说两句就能说通的事儿。”
陈立青长叹一口气,拍拍她的手,安抚道:“你放心,这件事阿姨一定给你做主,不过你要答应阿姨,不要放弃小南,好吗?”
林夕望着她的目光有些迟疑,一时竟无法回答。她和向南,现在已经变成最熟悉的陌生人,留在盛世和他相处的每一天,都是无声的煎熬,她实在不知道自己还能坚持多久,撑下去又会有怎样的结局。
陈立青看出她的犹豫,心揪起来。她了解林夕的性格,这丫头要强,报喜不报忧,能像今天这样把她的困难都摊开说,表明已经到了极限。她不由得扼腕叹息:“唉,这都怪我,都怪我。要不是因为我,小南不会变成这样。”
林夕轻轻摩挲着她的肩膀,柔声安抚:“阿姨,这是我跟向南之间的问题,不能怪您,您别自责。”
“怪我,都怪我。”陈立青抬起头来,苍老的眼睛里有一丝浑浊,“我……我……”她咬了咬下唇,把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唉,总之都怪我,你就多体谅体谅小南,他心不坏,就是爱钻牛角尖,你再多给他点儿时间,等他想通了就好了。”
林夕见她之前视线闪烁,吞吞吐吐,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暗觉她隐藏了什么事情。眼波轻轻流转,她故意叹一口气,半真半假地说道:“阿姨,您也知道,我等了向南十年,现在是真累了,我不知道还有没有耐心继续等下去,他实在太铁石心肠。”
陈立青见她一副打算放弃的口吻,不由得有些慌张,小南年纪不小了,夕夕这么好的姑娘又很难再遇见,要是错过,那可是后悔一辈子的事。比起自己的老脸,还是儿子的幸福更加重要。
艰难地咽了口唾沫,她嗫嚅了下嘴唇,不敢直视林夕的眼睛,视线慢慢垂落到自己的鞋尖上:“其实,小南的个性这么冷漠,都怪我,都是我的错,你不要怪他。”
林夕见她口风松动,自己也就不再出声,安安静静地听她讲。
“我生小南那年,才十八岁,跟他爸在外地打工,手头也没什么钱,小南五岁那年,他爸生了一场重病,把家里仅有的一点儿积蓄都掏空之后,人就走了。你想啊,我一个女人,没有文凭,也没有技术,挣不了多少工资,小南爸爸就是这个家的顶梁柱,现在顶梁柱塌了,我根本不知道以后的日子怎么过下去。”
说到这里,陈立青粗糙的脸上浮起一层愧色,双手紧紧绞在一起:“没有钱,我根本给不了小南好的生活,连他以后读书都负担不起,所以一时糊涂,我就把小南扔在福利院门口,狠下心自己走了。”
林夕心中一震,她万万没想到陈立青隐瞒的,竟是这样的事实。
“从那之后,我就离开了小南在的城市,去别的地方打工,我想等自己能挣更高的工资之后,再去把小南接回来。后来是过春节的时候,小南的舅舅让我回老家团年,我想尽借口没去,节后他就买了火车票过来看我,这才发现小南没了。他把我大骂了一顿,带着我去把小南找了回来。”?
陈立青十指紧握,眼眶有些发红:“我和小南分开已经一年多了,幸好他没有被别人领走。再见到他时,他长高了,黑了,瘦了,看我的眼神也和从前不一样了,我形容不出来,就是不一样了。”
林夕几乎可以想象,小小的向南脸上,必定是超乎他年龄的冷漠和戒备,因为信任已经支离破碎,想要不受伤,就得把心封闭起来。
“所以夕夕啊……”陈立青有些着急地抓起她的手,“小南现在这样的性格都是我造成的,不是他的错,你再多给他点儿时间。温暖的事我会和他说的,那都是别人的媳妇了,他还去惦记做什么。总之你相信阿姨,阿姨不会让他干出傻事的。”
林夕一时不知该怎么回答,但看见陈立青焦急的模样,不忍拒绝,只好安抚地握住她的手:“阿姨,向南的性格我了解,您若真是想让我跟他在一起,待会儿他来,您千万别提温暖的事,否则他会认为我找您搬救兵,反倒越帮越忙。您就什么都别管,事情交给我处理就好,我自有分寸。”
听过向南的身世,对他的冷漠,林夕稍微有些释然。以前她一直以为他对她无动于衷,只是因为温暖,现在想来,也不完全是那么回事。
虽然温暖是第一个走进他内心的女孩,她的背叛肯定会给他带来伤害,但是最伤害他的,应该还是小时候被妈妈抛弃的事。尽管他最后被找回来,但是残留的阴影还在,以至于被温暖二度伤害之后,变成现在的样子。
也许,他不是不想让她走进他的心,是不敢?也许,他对温暖,只是惯性的执念?
也许的也许,他会不会,真的有一点点在乎自己?就像曾经的曾经,那些他不经意间流露出来的小信号,让她觉得,他其实是有点儿在意的。
她得阑尾炎时,痛得在床上缩成一团,是他大半夜地抱着她送医院;她跟踪他去酒吧,被流氓团伙调戏,他刚开始装作没看见,最后还是替她解了围;她爱睡懒觉起不来床,他却天天早起,为了给他做早餐,她也逼着自己早起,有次晕乎乎地左脚踩到右脚拖鞋,在客厅摔了个狗啃屎,爬起来时,她分明看到他眼里有笑意;还有上次去酒吧,别人在她手上留电话号码,他也分明是特意跑过来看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