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双眼胀得通红,有什么透明的液体在慢慢上升,那种会永远失去她的恐惧一点一点地啃噬着他的心脏,痛到锥心刺骨。
之后,检方将按照法律程序对温暖进行起诉。傅夜司生命体征稳定,但一直未曾苏醒,林夕寸步不离,始终守在重症监护室外。
医院竭尽所能,为保障他们的隐私,将试图闯进来采访的记者全挡在院外。但医院里到处充斥的消毒水味、走廊尽头若有似无的号哭,都将人的心紧紧揪住,仿佛在这里,无时无刻不在上演着生离死别。
林夕曾经在医院里住过很长时间,那场车祸,差点儿夺去了她的命。原本父母对她只是宠爱,在事故后,就变成无止境的溺爱和纵容,好像生怕不对她好,万一以后没机会了怎么办。
如今林夕也懊恼,早知道,就该再对傅夜司好一点儿,如果他有个什么万一,自己根本就没机会补偿了。
门“吱呀”一声,开了,向南从外面打包了食物回来,在她身边坐下,替她打开盖子,将勺子塞进她手里:“吃点儿东西,再这么下去,他还没醒,你就先倒下了。”
热气腾腾的皮蛋瘦肉粥,冒着袅袅香气,林夕却依然没有胃口,轻轻叹口气,摇头:“先放着吧,我现在吃不下。”
向南皱了皱眉头,两天来她不吃不睡不听人劝,眼瞅着身子都瘦了一圈,眼底也泛起疲惫的青色。想到这些,他语气下意识地重了些:“你这样折磨自己,他就会醒过来吗?他就会看得见吗?”
林夕目不转睛地盯着玻璃窗后躺在床上的傅夜司:“他不会醒也看不见,但是至少我会好受点儿。”
“你以为这样你就是在赎罪?”向南固执地把粥碗塞到她手里,一脸严肃地说道,“你觉得他会希望救了你,然后看着你被饿死?”
林夕视线微动,转过脸来望着他。
向南微蹙着眉头,继续说:“好好把饭吃了,养好身体,之后才能给他赔罪。”说完握了握她的手,声音柔了下来,“我会跟你一起,他救了你,我也欠他。”
林夕望着他的眼眶顿时有些酸涩,良久后,含混地“嗯”了声,终于拿起勺子,舀起饭盒里的粥往嘴里送。
见她肯吃饭了,向南才松了口气,视线在她侧脸上逡巡,良久后,伸手抚了抚她柔软的发顶,神情极为复杂。林夕察觉他的动作,抬眸望过去:“怎么了?”
向南敛起神色,微微摇头,回避道:“没什么。”
当年,因为自己救了她,所以她才爱上了自己,现在换作傅夜司救她一命,那她会不会也……
林夕和他相处十年,早已熟悉他的微表情:“你是不是有什么话想对我说?”
沉默片刻,向南还是开了口,笔直地望着她的眼睛:“也许我现在说这个有些不合时宜,但我还是想说,以前的事,是我不对,以后你有任何不喜欢我的地方,我都会改,所以你可不可以原谅我,再给我一次机会?”
林夕怔了怔,安静下来。这两天因为傅夜司的事,她暂时没有精力去想别的,所以之前对向南的恨也被她抛到了一边,反而是在她惊惶无助时,他的出现令她感到心安。她没有去细想那意味着什么,只是现在突然被他问起来,她一时难以回答。她真的做好原谅他的打算了吗?
人待在不同的环境里,心情也会受到不同的影响。待在医院里,见到过失去至亲的人在痛哭,就会觉得自己那点儿小苦难算得了什么?不如好好珍惜眼前人。
只是,傅夜司还没醒,自己又在办移民手续,而且还有她爸那关,想一想都觉得混乱,她只得老实说道:“现在的情况有点儿复杂,我拿不定主意,不过我答应你,等傅夜司醒了,我一定会认真考虑这个问题。”
尽管这不是最完美的答案,但向南已经知足了,至少她还愿意考虑,不像以前那样,连谈这个话题的余地都没有。
“好,那就等他醒了再说。”
在重症监护室待了七十二小时之后,傅夜司因情况稳定,被转入了一般病房。其间林夕和向南一直陪护左右,几乎没怎么合过眼,中途桃芝和隋青青她们也前来探望过。仁恒的业务暂时交给副总裁刘旭明打理,朗廷的也交给副总裁闫朗全权代理。
在傅夜司昏迷的第四天中午,窗外阳光正好,斜落他床前,病房里听得见叽叽喳喳清脆的鸟啼,楼下成排的香樟盛放,站在窗前,就能闻见那沁人心脾的幽香。
林夕坐在病床边,看着傅夜司头上包裹的白纱布,被重创出血的地方,至今还染着一团猩红,大腿骨折处已经包上了厚厚的石膏。医生说他的伤势应该没有大碍,只是不知道为什么,他却迟迟没醒过来。
她直觉地握住他的手,问他:“你是不是在做什么美梦,所以不愿意醒?”
躺在病床上的人没有任何反应,倒是窗前的向南回过头来望了她一眼,视线落在她握着傅夜司的手上,顿了顿,又移开,继续望着窗外。他不喜欢她碰别的男人,只是在这样的情况下,他也无法多说什么。
忽然响起一阵手机铃声,在安静的病房显得尤为突兀。林夕愣了会儿,马上反应过来是傅夜司的,她之前帮他接过几次电话,都是公司的人打来的,她只含混地说他病了,公司事务由副总裁闫朗代理,以免军心不定。
而现在打来的这个人,没名没姓,只是一串号码。她狐疑地接起来:“喂?”
那头隔了好久,才传出一个细微的声音:“喂?请问……傅夜司在不在?”
是个女孩子。林夕吃不准她是谁,只含混道:“不好意思,他现在不大方便接电话。请问你是谁,有什么事情找他?”
那头安静了会儿,才小声地说:“我叫晨曦,我……”欲言又止地顿了顿,她改口道,“能不能麻烦你转告他,让他方便的时候,回我一个电话?打这个号码就行。”
晨曦?林夕想起来,她不就是那个长得像她,跟傅夜司一起开新闻发布会的女孩?略作考虑,她说道:“我想,他短时间内大概没办法回你电话,他出了点儿意外,现在在医院。”
“什么?”晨曦声音大了点儿,有些惊慌失措地问,“怎么会这样?他伤到哪里,要不要紧?”
林夕沉默了会儿:“对不起,他是为了救我,到现在还没醒。”
晨曦忽然没了声音,好半晌才问道:“你们在哪家医院?我想去看看他。”
不久后,病房门口便响起两声轻叩,跟着把手转动,一个女孩子走了进来,胸口剧烈地起伏着,似是一路飞奔赶到。
林夕从病床边站起来,走过去,朝她伸出手,轻声说道:“你就是晨曦吧,你好,我是林夕,傅夜司的……朋友。”
晨曦伸手和她稍微握了下,视线停在那张和她相似,但更加清丽的脸上,表情一时间千变万化,良久后才深吸口气,低低道:“你好。”说完将目光移到病床上,忧心忡忡,“他怎么样了?”
林夕叹气:“身上的伤倒是没有大碍,大腿骨折,只是落地时头部受了撞击,一直昏迷不醒。”
晨曦步伐沉重地朝着病床走去,安静地站在他旁边,一言不发地盯着他的脸。林夕跟着过去,她从电话里就听出晨曦对傅夜司有着不同寻常的关心,所以连带着对她,都有了几分歉意:“对不起,要不是因为我,他不会弄成这样。”
晨曦转过脸来望着她,手指微蜷,勉强地挤出个笑:“你不用对我道歉,我不是他什么人,我只是,想来看看他。”
林夕一窒,她以为傅夜司对晨曦多少会不一样,至少应该有点儿暧昧或者好感什么的,但从晨曦刚才的表情和语气来看,似乎不是那么回事。
晨曦安静片刻,又问:“那医生有说他什么时候会醒吗?”
林夕沉重地摇了摇头。
“他会不会……”晨曦话到嘴边,又把后半句咽了下去,不吉利的话还是不要说。
“不会。”
一道斩钉截铁的声音从角落沙发处传来,晨曦这才注意到,那里坐了个男人,而那个男人,竟是上次到幼儿园找她的那个。
向南从沙发上站起来,神情肃穆:“就算他想,我也不会让他一直睡下去。”傅夜司要是不醒来,林夕就会陪在他身边一辈子,他绝对不容许这种事情发生。
话音刚落,监测心跳的仪器忽然嘟嘟嘟地响起来,傅夜司心跳过速,林夕吓得冲过去狂按铃,医生还没有赶到,他就猛地双眼一睁,醒了。
屋里三人均是意外又惊喜地望着他。晨曦愣在原地无法动弹,下意识地后退了两步,怕他看见她会生气。向南则是安静地注视着他,表情明显松了口气。林夕凑到他身边,激动地问:“你怎么样?有没有哪里不舒服?还有哪里痛?”
傅夜司空洞地眨了眨眼,鼻翼连续动了好几下,似乎在嗅着什么,好半晌才有气无力地说:“夕夕?”
他没有扎输液针的那只手抬向空中,胡乱地抓着,林夕赶紧上前握住:“我在。”
傅夜司紧紧扣住她的手,手背上青筋暴起,艰难地涩着嗓子问:“为什么我看不见了,也听不见声音……”
“为什么我看不见了,也听不见声音……”
傅夜司握着林夕的手的力气有些大,林夕手心传来一阵阵生疼,仍旧敌不过突如其来的震惊,他看不见,也听不见了?
她下意识地扭头望向晨曦和向南,两人的表情都和她一样,满脸的难以置信。
林夕一时也没了主意,本能地安慰着:“别着急,医生马上就来,你先不要激动。”说完了,才反应过来他听不见,只得往床边一坐,两只手紧紧地握着他的手掌,给他安抚。
傅夜司觉察床边陷下去一点儿,手也被她紧紧握着,柔嫩细腻的掌心包裹住他的手,温热而坚实。他也更加用力地反握回去,像抓着唯一可以求生的浮木,胸口剧烈地起伏,艰难在消化这一事实。
他看不见,听不见,唯独嗅觉还是健全的,因为他鼻子异于常人,所以依靠气味就能轻易辨识出林夕。在这个黑暗而无声的陌生世界,她是唯一可以信任的人。
医生很快赶到了,简单地检查后要推他出去拍片子。傅夜司一直抓着林夕的手不肯放,她也只好随着他一起去。向南和晨曦也跟在后面,两人各怀心事,始终沉默。
拍片结果,有块血肿压住了他的神经,才导致他失明失聪。向南看一眼傅夜司握着林夕的手,压下心中的不快,问医生道:“那这个是暂时性,还是永久性的?”
医生蹙着眉头:“这说不好。如果血肿被慢慢吸收,那他就能恢复视力和听力,反之就……”
向南一挑眉:“能做手术吗?把血肿取出来就好了吧。”
医生叹口气:“从片子上看,这块血肿的位置十分危险,手术的可行性还需要专家会诊,我暂时无法答复你。”
向南沉着张脸:“那就麻烦你们尽快会诊,如果需要任何帮助,务必要告诉我。”
检查完毕后,傅夜司被送回病房。虽然他看不见也听不到,但能感觉病床被推出推进的震动,以及被抬到仪器上送进去扫描的过程。握着林夕的手,他问:“检查完了吗?”
林夕摊开他的掌心,素净的指尖在上面轻轻写了个字母Y,代表Yes。
傅夜司又问:“那医生怎么说?”
林夕这下有点儿犯愁,这可不是简单的Yes和No能回答的问题。
傅夜司觉察她迟迟没有在他掌心写字,心知是他问的问题太复杂了,便换了个问法:“我会好起来吗?”
林夕犹豫片刻,还是在他手心写下Y。
傅夜司顿时松了口气,整个身体都不再紧绷,放松下来:“那就好。”说完又自嘲地笑笑,“说实话,现在这样,我真有点儿怕。”
林夕安抚地拍拍他的手,像是在说别怕,我在这里。
傅夜司和她十指交握,扣住她的掌心,沉默良久,才忐忑地问:“你会离开我吗?”
林夕安静了会儿,在他掌心轻轻写下了字母N。
傅夜司满意地笑了,这么些年,他从来没向林夕提过什么要求,他不想那么自私,强加自己的意愿在她身上,然而现在,他怕了,他怕一个人留在这个死寂的黑暗世界,所以要她陪着他。
另一边,晨曦望着病床上的两人,双眼酸涩。向南坐在角落的沙发上,望着两人始终交握,几乎不曾松开的双手,面色沉重,心如同被绑上一块巨石,在令人窒息的海里越沉越深。倘若傅夜司不能好起来,依照林夕的个性,势必会一直陪在他身边,那自己跟她,就完全没有任何可能了……
傅夜司体虚,醒来没多久就又睡着了。向南走上前,从背后握住林夕瘦削的双肩:“你已经几天没合过眼了,回去睡会儿吧,这里我看着就行。”
林夕轻轻摇了摇头,因为背对着他,向南看不见她的表情,只听到她说:“我不走,他醒了找不到我,会害怕。”
向南心像被针扎了一下,陷入沉默,片刻后,妥协道:“那你就在这里的沙发上睡,不休息会儿你身体吃不消。我来守着他,要是他醒了,我叫你。”
林夕大概也是累得狠了,这才点了点头,将手从傅夜司掌中抽出来,站起身。旁边晨曦见她要休息了,多少觉得自己戳在这儿像个外人,便主动道:“那个,我就先回去了,之后再来看他。”
林夕微微颔首:“谢谢。那我就不送了。”
晨曦再看了傅夜司一眼,转身离开。向南扶着林夕到沙发上休息,替她盖好毯子,掖好边角,守在她身边直到她睡着。
所幸傅夜司这一睡,睡到了第二天早上,林夕也因此睡足了时间,精神恢复了些。她醒来时,第一眼就看见向南坐在她身边,墨黑的眼眸目不转睛地盯着她,就像是看着她睡了一整夜。她不由得面色微窘,支起身子从沙发上坐起来:“现在几点了?”
向南抬腕看了看表,柔声:“七点过一刻。”
林夕紧张地朝病床望了一眼,傅夜司仍在睡,她安下心来,又转回脸望着向南,这才发现他下巴长出了短短硬硬的青色胡楂,眼底也是一片乌青,看起来憔悴极了。比起她,他更是五天五夜没有合过眼,她有些于心不忍:“你别再陪着我了,回去休息吧,这儿我再找别人来帮忙看着。”
向南固执地摇头,嗓音因为疲惫而显得异常喑哑:“这个时候我怎么可以丢下你一个人。”
林夕胸口微震,没有避开他的视线。两人对视片刻,她轻声说:“那你也要休息,我们根本不知道他这样的状况会持续多久。”
向南抬手揉了揉她的发顶,安慰道:“他一定会好起来的,不会太久,我请了最权威的专家赶来,昨天他们彻夜紧急会诊,只要能拿出手术方案,他很快就会好。”
林夕点了点头,轻声说:“谢谢。”
向南眼含笑意地望着她,目光温柔如水,他追了她快半年了,今天是她态度最为软化的一天,会关心他没有休息,会对他说谢谢,会不再避开他的视线跟他说话。而就是这么微小的变化,让他的心像喝了蜜糖一样甜,仿佛这些天来的辛苦都不值一提,完全值回票价。
就在两人安静对视,有什么异样的情绪即将涌动之时,病床上传来一声低唤:“夕夕?”
林夕身子跟过电一样,立刻从沙发上弹起来,奔到傅夜司床前,握住他在空中乱挥的手,下意识地说:“我在这里。”
傅夜司一旦握住那只纤细的手,就立刻安静了下来:“我还以为你走了。”
林夕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又想到他听不见,只得微微叹气,用力握了握他的手,以示她不会离开。
傅夜司蠕动了下身体,道:“夕夕,我躺得难受,能不能帮我把床摇起来?”
林夕立刻替他把病床摇高,同时吩咐向南道:“去倒点儿水来,给他洗漱。”
向南瞅了傅夜司一眼,虽不情愿,但毕竟自己欠他,还是乖乖拿了水盆给他倒水。
傅夜司调整了下姿势,找了个舒服的位置坐着:“谢谢。”
向南倒好水,林夕拧出条毛巾,仔细地给傅夜司擦干净脸,之后又摊开他的掌心,在上面一笔一画地写着漱口二字。大概是因为笔画有些多,他不适应,一时没反应过来她写的什么,茫然地摇头。
林夕又重写了一遍,这次动作很慢,傅夜司明白过来:“你是想让我漱口?”
林夕在他掌心写下Y,跟着拿起水杯送到他嘴边,傅夜司会意地含了一口,放在嘴里咕噜咕噜,向南拿水盆在他身前接着,待他漱完口把水吐在里面。
洗漱完后,林夕在他的掌心一笔一画地写着“饿”字。
这次傅夜司很快反应过来,笑了:“是有一点儿饿。你是不是要去给我买吃的?”
林夕又写下Y。
傅夜司点着头:“谢谢。”跟着想起什么,“这些天,你都是一个人在照顾我?”
林夕看了向南一眼,在他掌心写下N。
傅夜司略微思索,便猜:“向南现在也在这里?”
林夕又写下Y。
傅夜司忽然就沉默了,没再说一句话,脸上也没什么表情,看不出情绪。
林夕摸不清他的想法,在他掌心画了个问号。
傅夜司安静良久,这才开口:“我不想他在这里,不想他在你身边。”
林夕一时有些尴尬,不知道怎么回应这个问题。
向南则是额角青筋暴起,很想对他暴吼这由不得你!但是无奈他根本听不见,只得瞪他一眼,对林夕道:“我出去买吃的。”
林夕点点头,嘱咐:“别买太难消化的食物,最好是白粥。”
向南一脸阴郁地转身出门:“知道了。”
林夕回过头,又在傅夜司掌心写下OK,作为安抚。
傅夜司嘴角忍不住浮起笑意,精神似乎比刚才好了些:“夕夕,我们来练习猜字吧,我来问问题,你在我手上写,我来猜。”
林夕写下Y。
傅夜司想了想:“开车撞我们的那个凶手,找到了吗?是谁?”
林夕在他手上慢慢写温暖的第一个字。
傅夜司感受着手上的笔画:“温……温暖?”
林夕写下Y。
这个答案,意料之外又情理之中,傅夜司甚至觉得,连她的作案动机都不需要问了,她本来就巴不得他死。
顿了顿,他又问:“你昨天告诉我,我的眼睛和耳朵会好,怎么才能好?”
林夕在他手心简单地写了手术二字。
傅夜司恍然:“原来是做手术。”
林夕犹豫片刻,还是决定告诉他实情,慢慢地写:医生在会诊,讨论手术可行性。
每写一个字,傅夜司便会念出来让她确认,短短一句话,平时说只用大概三秒时间,写下来,加上他确认,却花了好几分钟。
写完傅夜司大概明白了她的意思,言下之意,即手术做不做得成,还要看专家的意见,能做自然最好,做不成,大概就只能看天意了。
“那我就等医生的会诊结果。”
林夕拍拍他的手,两人又练习了些别的字。傅夜司丧失听觉和视觉之后,其他的感觉倒是变得敏锐起来,多练习几次,他就能很容易猜出她写的是什么。
那头向南买了粥回来,在病房门口看见林夕亲切地待傅夜司,心中百般不是滋味。从男人的角度,他自然是不希望自己的女人对另一个男人那么好,整日整夜照顾,就差没耳鬓厮磨。然而从人的角度,他却没办法阻止这一切,他欠傅夜司人情,必须要还,而林夕也需要从心理上赎罪,他不能因为自己不想,就阻止她去做这些事。
在门外看了两人一会儿,向南深吸口气,摒除脑中杂念,推门走了进去。把粥碗端到林夕跟前,送至她手上,他又一言不发地退到一旁,看着她舀出一勺粥,仔细地吹凉了,再喂进傅夜司嘴里。
那画面,亲昵得就像是情人一般。
看着看着,他眼里就要冒出火来,几乎是咬着牙根想,现在就让让他,等他手术完康复之后,他绝不会让林夕再这么温柔地对他!
小小一碗粥,喂了快半个小时,傅夜司这才吃好,剩下的空碗向南默默地拿来丢入垃圾桶里,又贴心地把林夕那份早餐送到护士那里热过之后,再端回来给她吃。
不一会儿,病房外就传来杂乱的脚步声,一听就是一群人,紧跟着房门被推开,穿着白大褂的专家组走了进来,林夕和向南都立刻站直了身子,向南更是上前一步,对着为首那个问道:“会诊出结果了?”
满头银丝的老者推了推眼镜,面有难色:“病人血肿的位置太过于危险,若是强行切除,损伤到神经,就会造成永久残废。”
向南眉峰不由得紧蹙,骨节分明的手指逐渐握了起来,沉声问道:“手术成功的可能性有多大?”
老者轻轻摇头,叹气:“不足百分之十。如果不做手术,就只能看天意了,血肿也许可以被自行吸收,也许不能,这个可能性我们也说不好。”
向南咬牙憋着自己的脾气,才没有冲动地骂人,他请的都是国内一线专家,竟然解决不了这个问题,问什么都说不知道,要他们何用。
“那我再找国外的专家来看!”
老者再推了推眼镜:“你的心情我理解,你有自行选择的权利,不过我说句实话,国内在这个领域的水平,已经不比国外差了。我建议你们做最坏的打算,跟病人好好商量一下之后,再做决定。”说完,他便带着那帮专家散去了。
林夕听到这个结论有些腿软,一下子又跌坐回床边,愣愣地看着两眼失焦的傅夜司。
傅夜司觉察她坐下来的那个冲击力要比之前大,像是失去控制一般,不由得将掌心里拉着的手握紧了些,柔声问道:“怎么了?”
林夕拿不定主意要不要说实话,求助地回头望着向南。向南沉思片刻,觉得这件事虽然难开口,但是必须得告诉傅夜司,就朝她点了点头,示意她讲。
于是林夕在他掌心慢慢地写下了会诊的结论:专家说手术成功率不足百分之十。
傅夜司在那个“十”字写完之后一愣,喉结上下滚动一圈,沉默了好久才涩着嗓子问:“如果不做手术,我就不会好了,是吗?”
林夕又慢慢写下:你脑子里有血肿,压住了神经,不做手术也许可以被自行吸收。
傅夜司安静片刻:“也许可以?那就是说,也许不会被吸收,那我岂不是……”他话没说完,不想让她太过于内疚。
林夕顿了顿,又无比自责地写下:不管你做什么决定,我都会在你身边支持你。
傅夜司不由得心中一震。他这辈子,都没有像今天这样和林夕这么亲密,可以时时刻刻牵着她的手,可以理所当然地让她喂饭洗脸,甚至得到她无条件的支持。
他忽地不想失去眼下拥有的一切,他想,他都伤成这样了,是不是可以任性一点?
“如果我好不了,你还会陪着我吗?”
林夕微微笑了笑,在他手心坚定地写了个“会”字。
傅夜司眼眶顿时有点儿湿,手颤抖地、摸摸索索地抚摸上她的脸颊。林夕没有躲,头贴在他掌心,望着他空洞失焦的双眼,心里做了决定,倘若他真好不了,那她就用一辈子去还。
他稍微坐起来一些,用指尖细细描摹和感受她侧脸的轮廓,胸中情绪激荡,生平第一次,他有了想要把她据为己有的念头。以前他不愿意去要求,不想那么自私,不想强迫她做不愿意做的事,内心深处,甚至因为害怕被她拒绝,而不敢提任何要求,只要能远远地守护她就好。
但是现在,比起被她拒绝,他更害怕一个人待着。他身边已经没有亲人了,林夕就是他最亲最亲的人,他想要她陪着他,而他也内心窃喜地发现,现在只要他肯提要求,她似乎都会答应他。
再加上虽然他看不见听不见,但他知道向南一定还在这里,他怕如果他再不发动攻势,她就会被向南抢走,于是,他捧着她的脸颊,嘴唇颤抖了两下:“夕夕,我可以再任性一点儿吗?”
他的话没头没脑,林夕听不明白,怔怔地望着他,只听得他继续问道:“你可以……做我女朋友吗?”
林夕没想到他会突然说出这种话来,整个身子僵住,脑子蒙得不知该如何回答。
而他声音并没有刻意放低,原本坐在沙发上闭目养神的向南也瞬间睁开了眼睛,牢牢地望着林夕,紧张到连大气都不敢喘。
气氛一时陷入僵持,病房内鸦雀无声,连根针掉地上都听得见。
林夕望着傅夜司失神的双眼,心思百转千回。在他身上,她现在仍分得清恩情和爱情,不像当初被向南救起,再次见到他的一瞬间,耳膜内心跳如鼓。
只是,她又如何说得出拒绝?他为了救她,差点儿连命都没了,现在眼睛耳朵能不能好都是未知,她怎么可以在这个时候,再摧毁他的心愿?
反正他如果不好,自己都是要陪在他身边的,那么多一个女朋友的头衔,也没有什么分别。这么想着,她拉下他的手,在他掌心写了个“好”。
傅夜司咧开嘴角笑了,手重新摩挲上她的脸颊,沿着细腻的脖颈下移,抚在她颈后,稍微一用力,便将她带向自己,双唇相触,和他想象中一样柔软,芬芳馥郁。
林夕惊得瞪大了眼睛,下意识地想要推开他,但下一秒,她硬生生地止了动作,僵硬地闭上了眼,任他干燥的唇紧紧贴着她的。
那头向南看着两人拥吻的画面,顿时腾地从沙发上站了起来,脖颈上青筋暴起,脸色寒得瘆人,胸口处更是像插入了一把高速转动的电钻,搅得血肉横飞,双眼红得几乎要滴出血来。他怎么可以吻她!怎么可以!
胸膛因愤怒和痛楚而剧烈起伏,他气到手都在发抖,脑子里的理智轰然断线,大步走过去,拽住林夕的手臂一把将她从傅夜司怀里拉了出来:“你到底在做什么?就算你欠他,犯得着用这种方式还?”
林夕愣愣地望着他,他眉峰紧蹙,视线如刀刃般锋利,白色的眼仁上布满猩红的血丝,似是气得不轻。她知道他不好受,也知道这些天他的辛苦和疲惫,只是事情已经失控了,正朝着他们根本没有预料到的方向发展下去。
沉默良久,她咬了咬下唇:“你觉得我能选择偿还的方式?给他钱,还是给他找保姆?”顿了顿,她继续说道,“你之前问我的问题,我想我现在可以回答你了。对不起,我没有办法再给你机会,我跟你,大概是缘分尽了,所以就这样算了吧。”傅夜司已经是她没有办法推卸的责任,他身体弄成这样,随时都需要人照顾,她根本不可能离开他,又怎么给别人机会?
向南双眼通红,有什么透明的液体在慢慢上升,那种会永远失去她的恐惧一点点儿地啃噬着他的心脏,痛到锥心刺骨。然而最难过的是,他根本无计可施,他没有点石成金的金手指,可以瞬间把傅夜司变回一个健康的人,他也没有足够的分量去劝说林夕不要留在傅夜司身边,她根本不会听他的话。
林夕不忍再直视他的脸,将视线垂落下来,轻声道:“好了,你太累了,回去休息吧,这已经不关你的事了,你留在这里,也起不了任何作用。”傅夜司要的,只是她一个人的偿还,他固执地陪在这里,真的无济于事。
向南手掌紧握成拳,咬着后槽牙,用着最后一丝耐力问:“好,你要还债,我等你,但是如果他的眼睛耳朵能好起来,你还是要留在他身边?”
林夕视线微颤,最后化作唇边一缕叹息:“现在谈这些没有意义,以后的事以后再说,目前最要紧的,就是让他选择一个方案。如果他想手术,就要尽快安排人手,如果不想,也许就需要找些别的方法,看看能不能化掉他脑子里的血肿。”
向南望着她沉默良久,终于还是转身离开了病房,门“砰”的一声关上。
事到如今,他做不到那么坚强,可以留下来看着傅夜司对她予取予求,他现在唯一的念想,就是找方法把他治好,说不定还有一线生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