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文生的彷徨不是一无所有的彷徨，而是拥有某种东西后的空虚疲乏。他问自己当初为何要选择摆摊炸土豆，他说是时运所致，说白了就是在生存无望时抓了根救命稻草，那么这是他想要的结局吗？
看到镜中的自己，被油烟味熏得越来越沧桑，墨文生震愣不解。埋首在摊子前，他早已忘了时间，没了忧虑，也没了希望。
一个不甘于平凡，却又不得不为了生存，挣扎在底层的人，突然看到一个平庸无为的，被时间消磨了的自己，如同发现了一个惊天秘密，墨文生一时间难以相信，短短一两年他会变成这般模样。
他总是徘徊于一无所有和拥有不多不少的金钱之间，而这两者都不是他的目的地，前者不过是他的破釜沉舟，后者不外乎是他的生存必须，而他真正所需要的却被掩映在混沌之中，让他自己也捉摸不透他到底要的是什么。
面对镜子，墨文生破天荒地质问起自己来，晃晃悠悠间十年过去了，这十年里他都做了些什么？未来的十年他又将做些什么呢？依旧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穿串炸土豆？把所有的青春都付诸于此？
“怎么可能！”墨文生一拳头砸在镜子上，镜子随即咔咔作响，在他的拳头下裂开，蔓延出道道裂缝。
他严厉地告诫镜中那人，“你必须跳出来，就像当年跳出鱼塘坡，跳出火锅店一样，烤串的前途何其渺茫，不能再浪费时间，浪费青春了！”
墨文生第二天没有再去摆摊，昨晚的暴风骤雨仍在他脑海里盘旋，他还在挣扎，随着年岁的增长，跳离现状固然不易，可去向哪里则更为重要，也更让他头疼。
墨文生纠结的永远是一个何去何从的问题，沉沉浮浮的十年，不就是因为没有目标而茫然漂浮的么，一次次上岸又一次次跳进水里不就是让自己保持斗志，保持清醒吗？
“置之死地而后生！先跳出这行再说…”墨文生不管不顾，再一次退到低谷，在那里寻觅他所景仰的高峰。
这年墨文生的弟弟和妹妹在上海工作稳定，他们建议大哥也去上海，说那边的机会多，没准能找个好点的出路。
墨文生怦然心动，他正愁没地方可去，换一个地方也许能碰到意想不到的收获。
临走时，曾二娃哭成了泪人。
“都多大了还哭？今年十八了吧？”看着这两年个头窜得比他还高的曾二娃，墨文生不由感叹时间的魅力。
“为嘛不能哭？我伤心，比我妈死了都伤心。”
墨文生一愣，一旁的大爷则问，“你妈什么时候死的？”
曾二娃嘴巴一瘪，哼声侧头，“我哪记得！我连我妈是谁都不知道！”
墨文生想起了自己的母亲，那种离别的伤痛是无法言传的，他知道曾二娃是把他当家人看待的，便叮嘱说“你得好好供你弟弟上学，你自己没事也多学学，哪怕学门有用的技能也好，多门学问多条路不是？”
“嗯，文生哥，你为啥要去上海，这里不一样吗？”
“我也想看看书中的大上海啊，虽然这里也很好，可我在这找不到自己想要的…”墨文生望着马路上车来车往，不知在想些什么。
“那你想要什么？”曾二娃问墨文生，同时也在心里问自己，以前他只想赚钱过生活，现在生活有保障了，他反而有些恍惚了。
墨文生愣了半响随后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我要什么，不过我知道我不要什么！”
曾二娃这下糊涂了，“不知道要什么，你还说走就走？”
“我这叫破釜沉舟，先走到山穷水尽处，再寻找新的生机。”墨文生迎着朝阳笃定了自己的选择。
曾二娃不语，在想他也可以像墨文生一样，不过现在他有了牵绊，有了供弟弟读书的责任，想了想只得叹气放弃了。
“以后没人教我写字咯，文生呐，你这一去恐怕我这辈子都见不着咯！”大爷笑眯眯地感慨，见两个年轻人愣着不知怎么回答，又打了圆场说“你们年轻，得向前看，跟我不一样呵呵，赶紧走吧，那辆公交车好像是到火车站的。”
曾二娃见确实是他们所等的车，抓起包裹就推着墨文生上车。
“文生哥，再见！”曾二娃将包裹塞进墨文生手里，又从人群中挤了出去。
被一路推上车，又挤在人群中被推向了更深处，墨文生还没来得及说声再见，车已轰隆隆离开了。窗户外的景致是那么的熟悉，如今被离别蒙上了一层灰，又显得很陌生。
车后的两人依旧还在，明明什么也看不见了，却还是舍不得离开。
“文生哥是我们的大恩人，不知道以后还有机会再见不！”曾二娃转过头问大爷，“大爷你说说，世界有多大？我们还能再见么？”
“我哪说得清，我又没走遍世界。不过只要有电话，这通讯是不会断的，只可惜你们都没有。”
“手机吧，那玩意可贵了。”曾二娃心中暗暗发誓一定要挣钱买一部。他同大爷一同回到小区，大爷自顾自回了屋，曾二娃则握着墨文生刚刚给的钥匙打开了面前的推车锁。
墨文生把不要的家当全都堆在了车里，一并送给了曾二娃，曾二娃揭开毯子，看了看收捡得整整齐齐的用具，鼻子一酸，又见那钱箱子里躺着一封信，他惊讶地拆开，里面竟然是一摞人民币，还有墨文生的亲笔信。
读完信，曾二娃扶车痛哭，这辈子没什么人对他好，所有人都瞧不起他，恨他，骂他，唯独墨文生不计前嫌，一味包容他，劝解他，临走时还如此放心不下他们，千叮咛万嘱咐不行，还留下一笔钱财，一堆书籍。他想就算他妈在世也不过如此了吧！
上了火车，墨文生十分激动，因为他逃离了千篇一律的生活，未来又来到了他的期待中。
阳光在窗外召唤，在他眸子里跳跃，使他思绪氤氲，幻想丛生，他开始幻想上海是个什么样的地方，幻想他的未来有多么坦荡，生活是如何精彩…
可他万万没想到，他不过是从一种彷徨，走入另一种迷惘而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