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老太师的寿宴结束之后,宾客们陆续离开王氏府邸,各自回家。
我坐在马车上沉默不语,易永康喝了酒,有些醉意。我不和他说话,他也很安静。马车辚辚,不一会儿便走到集市,商贩们总是抓住每一个挣钱的机会,夜晚的集市也十分热闹。
易永康趁着酒兴,他突然命令车夫停下马鞭,接着走上马车掀开了帘布:“你想不想去放天灯?”
放天灯!这是一件连公主都做不到的事情,公主出身皇族,从小便恪守宫规,端庄不曾造次。所以公主只见过天灯却不曾放过天灯,自小跟着公主身旁的我也就不曾放过天灯。
易永康没等我答复就拉着我下了马车,并命车夫先行回府。
繁荣的大街上满目琳琅,卖面具玩具的、卖钗钿首饰的、卖小吃糕点的……
为了防止看杀卫玠的事情发生,这位有着“京城第一美男子”称号的易永康买来了两个面具和一个天灯,我们带着面具行走在这个繁荣的大街上。
易永康左手牵着自己的追风宝驹,右手突然拉起了我的左手,我知道他已然微醺,不然他不会这般无礼,我也就没有和他计较。牵着他的手,我心中也变得安宁许多。
他看着来来往往的人群和灯火,像是无意一般问我:“金娘子为了何事找你?”
“她也是公主故友!”我没好语气地回答,因为他的问题令我火冒三丈,引我见金娘子这件事完全瞒着我这个当事人,毕竟落入他人摆好的局当中心里实在不是滋味。
“你这小丫头!怎么突然生气了?而且脾气还不小!”他的笑意和语气都散发着酒味。
我见他还如此戏谑,便说道:“奴才岂敢跟大人生气?奴才不过是大人手中的一只提线木偶,总是落在大人布置好的戏台上,任由大人摆布……”
话刚说完,一只大手迎面而来,迅速揭掉我的面具,我猝不及防,只好瞪大眼睛不解地看着眼前这位笑意盈盈的男子。易永康看了看我,也许是酒后缘故,他突然愣住了,随即在唇齿间吐出几个字来:“你……你不要回宫去好不好?”
我伸手一把要将他手中的面具拿回来:“给我!”谁知他将面具举到自己头顶上,他身形高大,我眼见自己无论如何也够不到,也就不再固执地去抢面具。
“当初是大人引我入宫的,如今为何又不希望我回去了?”我低下头,继续往前方迈步。
“当年公主选择嫁给了薛承,我对公主是有些看法的,她和刘小七本该是这世间最美好的眷侣,她为了薛承那个呆子而辜负了小七。”他眼神迷离,没有怒意,随即深深发出一声细微的叹息。
“驸马爷可是天下第一才子!他虽文弱,但是在薛相谋反之时,他不顾安危,不惧生死,大义灭亲。他虽不曾科考从政,但他胸怀家国,心有苍生,他是真正的君子!”
“好好好!薛承不是呆子,是君子!”
我顿时发现自己过于激动,于是将话题扭转:“但是你最后还是听从公主嘱托,安排我入了宫。”
“当时公主告诉我她要安插一个人入宫当个小黄门,就安排在陛下身边。当时我对公主有些看法,于是我就想将计就计,看看祁阳公主到底有何意图。公主薨逝那天,我才对公主的疑虑烟消云散,却开始对你的身份产生怀疑,因为公主薨逝之后,你本该离开皇宫了,你不但没有离开,反而继续留在陛下身边,我开始怀疑你不是公主的人,而是利用了公主。”他娓娓道来,我听得入神。
我并不生气,可能在这尔虞我诈的宫墙之内,每个人都会先用最大的恶意去揣测一个自己未知的人。因为在这波云诡谲的世界里,自保是立足下去的基本本领。他把想法如此坦诚告诉我,倒是令我十分感动。
“自从你不顾生死,从火中救出小果脯之后,我便确定,你对公主的忠心可昭日月。我……”他突然不敢直视我,而是难为情地将自己的脸转到另一边去,然后说出一句话来:“是我小人之心。对不住!”
“大人不必自责伤怀。我出身草芥,承蒙公主收留,今日才得以与大人一同游街。公主是我的恩师,在她生死弥留之际,留有任务与我。如今陛下将公主给我的信藏了起来。我必须想办法拿到这封信件,去完成她的遗愿。”我徐徐地走,缓缓地说着。
我很坦白,毕竟想要再次入宫,还需这位贵人相助。他出生贵族,久居京都,身处宦海,见识过各种人和事,又比我年长,我若在他眼前耍心眼,想必也得不到好处,不如干脆坦白,或许反而能得到他一丝怜悯。
自从今天见过金娘子之后,我更加坚定了我的方向——如果我要想走出宫墙,必须先入宫去。我要去知道公主留给我的任务,我要去知道我和小果脯当下的处境,才知道如何安然无恙地逃离那个皇权中心处。我目视前方,街道灯火辉煌,我每一步都往更明亮的地方迈去。似乎可以看到尽头的灯火,但又一直走不到那最光明处。
“我不想你入宫去!但是你想回去,我也不想违背你的意愿。”我看了看他一眼,他的双颊还有残留一抹酒后的红霞。他没有说为什么,我也就没有问。我默默地往前走,一步一步往前迈进,明确方向的步伐自信而踏实。
终于,我们来到了郊外江边,今夜正赶上花灯节,京都没有宵禁,城门只在今天彻夜不会关闭,因为按照习俗,今夜会有很多百姓民众来到郊外河边放河灯天灯祈福。河灯是对逝去的人寄托哀思,而天灯则是给活着的人祈愿祝福。
我拿出刚买的三个河灯,走到河边,慢慢地蹲下,轻轻地将河灯放到水面上。
我在河灯上放一只千纸鹤,河灯载着我的思念和千纸鹤,慢慢地向远方飘去,它静静地飘到灯群之中,和所有的河灯汇聚成一条水中银汉,与天上的银河交相辉映。我深知它不可能真的飘到公主的手上,但我却坚信它可以带着我的思念到达公主那另一方世界。
此时,我很想嚎啕大哭,但还是压抑住声音,因为声音容易引人注目,但是压抑不住心中的悲恸。我的泪水顺着脸颊流下来,易永康温柔地递给我一张帕子,我接过帕子擦拭泪水:“奴才谢过大人!”
“你呀!此时又不在宫中,你还总是这般拘谨,与我论起身份来!”说完他长长叹了口气,“真想念我们三人还在国子监上学的时候。”
我看了看他,正好双眼对上他的双眸,我看到他眼神里原本的惆怅瞬间变得温柔了起来。或许因为他想起来了公主,我似乎可以从他那眼睛里看到他已经沉浸在那无限温柔,无限回忆里……
我料想当时的公主应该是正值青春,就像传闻那般飒爽美艳,而当年的刘小七和易永康那可是传说中的“京城双娇”,此二人当年,风华正茂、器宇轩昂,正是青春好少年。当初京城传闻祁阳公主将会在此二人当中择一人为驸马都尉。而刘小七在无论从身形相貌、文韬武略等方面均略胜易永康一筹,不料公主最终选择了整日沉醉于琴棋书画的书呆子薛承。
“逝者已矣!生者当自强不息。我们把天灯放上去吧。”他边向我讲解民间放天灯的习俗,“你自幼长居公主府,或许不知道这老百姓们放天灯是要将自己的祈愿写到上面,至善之人所放的天灯将会被天神看到,天神便会令他梦想成真。”
“大人长居深宫,竟也知道这民间习俗?”
“正因为久居深宫,因此更加要知道天下事。想办法去知道,才不会被一些表象蒙蔽了心。”他不慌不忙的将折叠好天灯整理开,“此处没有笔,况且你我也不便写下祈愿,要不就默念吧。天神会看到的。”
“我可不是至善之人,天神不会眷顾我的祈愿的。”我抬头看了看这些从人们手中脱离,飞向寰宇的梦。顿时感到十分伤怀,如果天神真的眷顾众生,众生又何苦每年点灯许愿?
“你不是,我是!我易永康就是个至善之人,你的愿望搭上我的灯,天神就会眷顾,为你实现祈愿!”兴许是喝了酒的缘故,易永康突然像个小孩子一样顽皮了起来,还向我做了个鬼脸。
我实在忍俊不禁,“噗嗤”笑出声来。
易永康突然痴然地望着我:“原来这才是真正的美人一笑!”
我顿时不知所措,羞红了脸,埋下头,这时候应该说些什么话来缓解此时的尴尬:“大人尚未醒酒,天色不早,大人该启程回府了。”
“我如何能留你一女子在街头?”他突然抓起我的手来,“上马,我带你回竹园去!”
“大人不必客气,我自己雇一马车回去便可……”
没等我说完,只见他一手拉住缰绳,一手抓住我的腰带,我惊慌尚未缓过神来时,整个身子已经稳稳当当地坐在他的追风宝驹上。
他并没有上马,反而为我牵马,好在他又把面具带上,不然京城第一美男子为一女子牵马,势必会招惹出不少闲话来。
由于我们二人身份悬殊,我有些难为情:“怎可让大人为奴才牵马。大人是御前侍卫,世代簪缨,奴才……”
“薛承是个呆子!”他打断我的话,冷不丁地又说出这一句话,我有些生气又有些费解。没等我想明白,他又目视前方,长叹一声:“你也是个呆子!”
我不太明白易永康的意思,但又不太想问,这一天下来,我有些劳累,我安静乖巧地坐在马鞍上,我们就这样,默默地前行。街上的叫卖声逐渐地消失在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