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睡了多久,终于醒转过来。臀部的伤口疼痛未减半分。
我睁开眼睛环顾四周,发现我竟不在自己的房屋之中,而是在一间精致的竹舍里,床头的纱幔半垂。我撑着身子站立起来,既然我醒过来,首先便要弄清楚自己身处何地。
我站起来时,头上三尺青丝如流水般散落下来,顺着青丝的散落我发现我竟身着女装,一身丝绸制作的白色长裙,长长地拖到地上。
我观察着这个陌生的地方,只见与床榻相对的是一扇竹制屏风,屏风上的绢布画着岁寒三友。床榻的左边设有竹制几案,几案上放着文房四宝和一把展开的折扇,这把折扇以湘妃竹为扇骨,以桑蚕丝缎面合成的纸张为扇面,一看便十分罕有金贵,但是我对折扇并不感兴趣。
几案后面的墙上则挂着一副字幅,字幅的内容正是东晋隐士陶渊明所作的《归去来兮辞》。我仔细端详了一下这副文字,我察觉到这字是出于刘兴泉之笔,然而落款却是“祁阳公主”,结尾处还有祁阳公主的私印。落款时间是十年前的孟夏。如若我不是长年跟随在公主身旁习字读书,恐怕是无法辨别出这正文和落款是出于两个人的手笔。
我心里猜想这竹舍的主人难不成就是那日在宫中差点要我性命的刘兴泉?但是他为什么要把我转移出宫?在天子的眼皮底下掳走一个宫监,这不是更加容易暴露自己的身份?
床榻的右边是一扇轩窗,我走到窗旁,窗外是一个院子,院内有千百竿翠竹遮映。竹院是由一圈粉垣环绕而成,粉垣有大株的菊花,此时正直三春,菊花尚未开放,反而开满了彩色的小野花,野花香引来翩翩蝴蝶,流连春色忘返。满园青翠映入眼帘,令人神清气爽。
我深吸一口气,心中却不敢有丝毫松懈,毕竟不知自己究竟身处何地,这显然不是在宫内,公主连皇帝的无名司都告知我,却没提到过宫中还有这样的一处竹院。竹舍的主人迟迟没有露面这令我感到不安。
我回过头准备查看屋内的书籍资料,希望找出关于此处的信息,究竟是谁能有如此势力,能够将我从宫中掳掠到此?
“美人!你醒了!”一个熟悉的声音从我身后传来。
“易大人,你这是整哪齣呀?”我漫不经心地回过头问刚迈进竹舍的易永康,也没向他行礼,但是戒备心放下了一半,因为我料定他暂时不会杀我。如果他想杀我便不会如此费尽周折将我掳掠出宫。
“你身着女子装饰果然倾国倾城!我不明白,你为何偏要入宫当太监呢?”他又开始言语孟浪。他身长八尺二,穿着常服,腰上没有佩剑,少了几分英气却添了几分儒雅。
我依旧沉默。拒绝不想答的问题,沉默是坦诚的做法。
“你可知我为何把你转出皇宫?”他突然走近我,来到我的跟前,我一动不动地看着他,直到他要伸出手来抚摸我乌黑的头发,指尖正要触碰时被我一手拦住。
他露出了一个我已经见惯了的笑容,我白了他一眼后,慢慢走近这副写着《归去来兮辞》的字幅。我的目光最终凝聚在祁阳公主的落款上。我已经许久没有见到公主的字了。
“刘将军与大人是何关系?”我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反而冷不丁地问出这句话来。
“莫逆之交!”他长长地叹了一声,我狐疑地看了看易永康,总觉得他的叹息里有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奴才有个不情之请,易大人能否将此字幅赏与奴才?”我预料着易永康不会舍得将此字幅赠我,但是为了祁阳公主的亲笔落款,我还是忍不住问出了口。
“难道你就不好奇你身处何地?不好奇我为何将你转移出宫?”他慢慢走近我,最后把嘴巴放到我的耳朵旁边,轻轻地吐出几个字,“你不想知道是谁亲手帮你换上女子的服饰?”
看来他很想把这几个问题的答案告诉我,我突然想耍起小性子,我偏不问他,不管他出于任何目的,我清楚当下的我是安全的。既然是他把我转出宫外,说明皇帝那边要么是打点好了,要么就是皇帝的命令,虽然他最后一句话令我心中又羞又怒,但是我依旧沉默。
他见我不悦,便咧开薄唇,露出如贝壳般的牙齿:“陛下准你休沐的这些天我想让你在这好好养伤,我也可以派侍女照顾你!”
我没有向他道谢,不知道他想出什么幺蛾子。我眼珠一动,指了指墙上的字幅:“大人既然待我这般好,何不好人做到底,索性将此字幅赏给奴才?”
“你要这幅字,藏哪儿?宫内?原本你的身份就是死罪,你已然被刘妃发现是女儿身了,你还嫌落与他人的把柄不够多吗?”易永康又严肃了起来。我细想他所讲的话,确有道理,心下暗暗赞叹,我因被刘小九的天真所蒙蔽,几次对她生了疑心又消除掉,而这易永康尚未发现鸟鸣声是来自刘兴泉,却早早就防着刘小九。
“大人言之有理,是奴才疏忽了!”我向他行了个男子之礼。
“你都已经穿上女子的服饰了,怎么还对我行男子之礼呀!你就不可以对我坦诚一点吗?”他用非常无奈的语气对我说出这番话,就像是一个老朋友一般。
既然他提起了“坦诚”二字,我又按捺不住藏在心底已久的疑问:“你为何要告发公主让我入宫之事?公主的自缢是否与你的告发有关?”
他沉默片刻,似乎在思考着如何回答我的问题,我见他迟迟不肯开口,便急切地用犀利的眼神盯着他的眼睛,他突然抬起头,注视着墙上那副《归去来兮辞》,缓缓说道:“这幅字是当年刘七送给公主的,当年都说刘家小七与祁阳公主可是京城有名的金童玉女,二人师出同门,才识谋略与武功都不相上下。刘小七当时在陛下以及世人的眼中可是驸马的不二人选。”
他答非所问,但我没有打断他的话,我想起刘兴泉眼中的杀气,那股杀气直指绛坤宫。因此,我想公主未嫁之时与刘兴泉的往来,或许与公主自缢的原因有关。
易永康意味深长地叹了一口气之后连连摇头:“可惜呀可惜了!”
我仍旧沉默,看着他一副满眼沧桑的样子,在他俊朗的面孔上增添了几分哀愁,这样的相貌果然是京城中万千少女的梦。
他突然抬头看了我一眼,说道:“此次把你转移出宫,我是瞒过陛下的。齐书玉,你自由了。你不必回宫了。陛下那边我会替你处理好的。”
此话一出,我顿生怒火。我心想,他知道我只在乎小果脯的安危,如今小果脯尚不知安身何处,我怎么可能愿意离开后宫。如今将我转移出宫,不知是何居心。
我随手在书桌上抽出一直狼毫笔,动作利落地直指易永康的咽喉,在竹舍内我无法找到任何武器,错将一尺笔当成三尺剑:“果小姐呢?还我果小姐!”
“你会武功?”他的双眼瞪得非常大!看得出他非常诧异,但是丝毫没有被我的“剑”给震慑住。
“要我出宫可以,我得带着小果脯一起走!”他破坏了我的计划,我十分恼怒。
我举着毛笔往前攻去,他转身一跃跳到我的身后。我以笔为剑,转身再攻,笔尖直指他的眼睛。他丝毫没有慌乱,灵活地后退,想要避开我的“剑锋”。直到撞到了案几,没有了再后退的空间,他这才腾跃而起,并顺手拿起那把折扇,他以扇子为盾,避开了我好几个杀招!但是他并没有顺势进攻我,一退再退。我使完十招剑法之后,他这才左脚轻轻点地,整个身子以最快的速度轻盈地绕到我身后,合起折扇,反身只一招便将我擒住,他一手抓着我的腰,一手执着折扇,扇骨并拢指向我的咽喉。如果这是一把匕首,只须我稍一动身,便离开了这个绚丽多彩的人间。
“静女剑法?你是祁阳公主的徒儿?”他抓着我,没有松开手,仿佛怕一松手我就又起势伤他似的。
我迟疑了片刻,道:“你让我十招,原来是要看我的剑法?罢了,我技不如你,谋略思虑不如你,我败得心服口服。”
易永康咧开了嘴,放开了我,半开折扇在胸前晃荡了几下:“人一旦带着情绪,容易乱了方寸,思虑便无法周全。况且你身为女子,又有伤在身,我胜之不武!”
“我不愿出宫,我要见果小姐!”
“你怎么这么犟!我知道你是想带走小果脯,但是陛下才是她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亲人!你的女子身份迟早会暴露,届时别说带走小果脯,怕是自己都出不来!”他一本正经地说道,像极一位兄长在训责自己的妹妹。
我不依不饶:“我出身微寒,是公主救我于水火。如今公主薨逝,她的女儿无依无靠地在那见不得人处成长。虽说陛下是她的舅父,但是,那日在行宫当中,差点就被大火夺取性命!可见深宫之人有人连公主的血脉都不肯留!如果不是为了果小姐,公主自缢那日我便和樱桃姐姐一般随公主去了!”
我很少说这么多话,今日向易永康吐露心声,字字发自肺腑,我这才意识到,我已经完全对他放下了警惕心。
我瘫坐到地上,伤口着地疼痛难忍,又站立了起来。
他眼里尽是心疼,无奈地说了句:“你呀!”
这一声语言令我心中一软,流下了泪来。我用很委屈的眼神望着易永康,我很少服软,就算死字当头,也不曾弯腰。
我看到易永康眼中明显生出恻隐,我放下戒备心,央求他:“你还知道公主以前的什么事?可否一一告知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