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言一出,季,序二人俱是惊讶。
樊成又是一笑:“族长既有此问,我自当好好说明。”他显然是有备而来。“贵族,如今共有门户六十七户。每户,每年交粮二斗,麻细布两匹。另,若城守凡有召集,每户必出一劳力听候指挥。”
他自觉口吻委婉,说完又道:“族长,我姜寨向来有好生之德。所谓地租,较之这块土地所出,也不过是区区毫毛而已。只是我们的黑甲流血流汗一场,若连这点毫毛都没有,只叫人看轻。”
系听完,并没有接话。堂上尼能人心中皆一沉:这姜寨白袍话说得多轻巧,每户交粮三斗。可知他尼能全族今年一年收成下来,一户也不过收十来斗!
堂上人皆不说话。尼能人不说话,樊成也不说话,反正他身后那两排黑甲还站在那里。
历不得不开口,打破了这死寂:“您刚刚说狼狄之族,我还是第一次听说。”
提到狼狄,樊成不屑一顾:“野蛮异族而已。当初我族人到此地,这些野蛮之人与我争地,不讲信用。我姜寨愤而发兵,如今,早已逃跑了。”
他口里说着狼狄,但是尼能四人不得不马上想到:如今,他们后有姜寨黑甲,左右皆为高山,前为姜寨城池,人数又远不及姜寨。若姜寨再施加武力,他们根本无可抵挡。
历道:“我们素来久闻贵族之黑甲,孔武有力,训练有素。想来那狼狄,也不过是鸟卵之族,不堪一击。”他又道:“我们尼能如今能在这片地方耕种生息,不论前事如何,单论此地,确实土地肥沃,平静安宁,这全赖贵族武力之功,我尼能上下感激不尽。”
樊成露出一丝得意与满意之色。
历又道:“只是,我族如何来到贵地,此虽为前事,我们却不得不在大人面前提一句。自今年二月,于贵族强行催逼之下,我族千里迁徙,携家带口,一路褴褛,才走到此地,当时我族之惨状,大人想必有所耳闻。到此地后,此地虽土地肥沃,却一派荒芜,荒草横生。
我族远路迁徙而来,不顾修整,立即着手开垦农田,修筑房屋。全族上下,日日挥汗如雨,却腹中饥饿无有粮食。上至八十老人,下至六岁小儿,啃草根,嚼树皮,一日仅有几粒米下肚。村中幼儿,饥饿不已,日日啼哭,将他们母亲啃咬出鲜血。族中老人,无法消化草根树皮,腹胀如鼓,沉坠难安。我族如此苦捱,才至如今初有收获之日……”
说到此,历心绪激动,几番抑制,才勉强接着道:“贵族于此开辟土地,驱逐异族,我族到此耕种,自当缴纳地租。只是今年我族虽有收成,却仅够糊口,实无力缴纳地租。特使若不信,请在村内一观,看我族人上下,面有饥荒,衣不蔽体。如今已下过一场大雪,而我族内尚有多半人冬衣无着,寒兢丁零,又能从何处拿出两匹麻细布出来呢?”
“贵族如此说,是不欲缴纳吗?”历说了这么多,却只换来樊成面色转冷,如此问道。
屋外,天色更阴暗了些。那些黑甲至到此之时,便没有移动过一分。他们矗立门前,身上的黑色皮面铠甲将屋外光线竟皆遮挡,投下黑沉沉一片阴影。这阴影从门口直入门内,似将屋内众人,都笼罩在其之下。
历委婉争辩道:“我们绝没有此意。只是今年之租,以我族目前之力,实无法拿出。还请您通融,给我族一条活路。”
樊成心中冷笑。活路不活路的,这帮异族之人他还真不放在心上。只是心中虽如此想,言语中却不表露,只面上冷冷道:“您此言,是责怪我族残暴无良,不顾贵族死活了?”
“我绝不敢有此意!”历马上道。“我族能在此地耕种,多赖贵族仁慈。只是刚刚之言确是实情。目前我族确实拿不出如此多地租。还望贵族念在好生之德上,宽容一二。”
樊成慢斯条理道:“您不必跟我遮掩。咱们来算算账,今年,你们共开辟农田四百余亩,户数六十七户,算下来一来一户近有六亩。一亩均产两百多斤,六亩共计千二百多斤。如此收成,却交不出三斗米。贵族可是欺我不懂农产?”
季蓦地想到了驻扎在野外的那些黑甲。樊成能将他们族里情况摸得这么清楚,只能是那些黑甲之功。
“特使英明,我族里今年确实耕种有将近四百亩地。只是我族今年种得晚,其中有一半都没有成熟,是赶在霜降之前强行收割的,此情形想必大人您也清楚。另,说来惭愧,我族原本为狩猎之族,近两年才转为事农,于耕种一事上,经验浅薄,尚在摸索天时和地性之中。
今年收成之后,我们也做了统计,平均每亩地收成才略过百斤,其中,还需要留出一部分粮食,与贵族交换食盐。我族里,如今每户平均八人,一日费粮至少三斤。从收成那日开始算,到明年收成之时,将近一年,以我们现在收成的这点粮食,不说交地租,都无法撑到明年收成之日!”
历叔算着帐。这个帐算下来,让尼能众人都觉心酸。
“我们今年初到,又是第一年耕种,是以格外艰难一些。我们也无意拒纳,只是今年确实交不出来。还请特使和城守大人说说情,让我们缓一缓,明年连同今年的一起缴纳,可好?”历口气委婉到近乎哀求。他不得不委婉。
樊成面无表情,脊背挺直,双眼下垂,心中计算。良久,他才道:“贵族这笔账算下来,倒有点说服了我。”
尼能人心中那口气刚要稍微放松,他却又微微一笑,道:“只是,我能体谅贵族艰辛,我的难处,也请贵族替我想想。如今我负责贵族地租缴纳之事。今年收成之后,你们临近两族已如数上缴,到了我这里,却粒米没有,我如何向城守大人交差?你们说,这又该怎么办?”他看着系和历。
系和历没有说话。此刻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又能说什么?
樊成思虑良久,最终似咬牙道:“你们今年初到,我体谅你们的艰难。如此,每户两匹细麻布便先不交,这个我自回去和城守禀报,有什么责难,我一力担下。但是,每户三斗米却必得交上来。”他说得断然,不可再交涉的样子。见系和历面色难看,道:“二位,咱们各退一步吧。不好直让我退,你们却原地不动。再说,若这三斗米都不交,城守面前,不说我不好交差,只说城守之雷霆之怒,便不是谁能轻易承担得了的。”
系沉默良久,终于道:“如此,多谢特使从中转圜。五日之内,尼能必将如数上缴两百零一斗粮食到丹城。”
“不,”樊成微微一笑,“三日。请贵族,于三日之内,如数上缴。”
三日五日,于他其实无甚大的差别,但是此刻他就是想要强压尼能一头。
屋外,天色阴沉得可怕。那些沉重的夹杂着黑色的黄云块仿佛要压到地面上一般。村外,原野之上,飘散着一些浮雪。这些浮雪东飘西荡,在尼能村落外盘桓,寻找着一条可以进入村落的道路。
厚带着尚从房内出来。堂上,火盘里的柴火将要燃烧殆尽,只余下一团红光。尚想要扑到父亲怀里去,可是父亲面色阴沉,叫她本能的害怕。于是她跟随着母亲一起去厨下抱柴火,烧热水。她很安静,因为她心中莫名害怕。
堂上,寒气从大门直灌进来。樊成和黑甲早已离开,但是室内仍然昏暗,那些黑甲人虽走,却仍留下了阴影,是以室内并没有因为他们的离开而明亮几分。
母亲送上热水,季将各人面前的水碗倒满。袅袅的水汽再次蒸腾起来。这蒸腾的水汽终于让系充血的双眼稍微活动。他开口让三人喝水,可是刚一开口,就剧烈咳嗽起来。他以衣袖遮住脸,想要尽快将这咳嗽压制下去,可是越想压制,越发连肺都几乎要咳出来。
母亲担忧的拍着父亲的背。尚靠在母亲身上,皱着细眉忧心又害怕地看着父亲。季走过去,想问问父亲觉得怎么样。系摇摇手,待这股突如其来的喉痒之感终于过去后,他放下衣袖。尚却一声惊呼,她指着衣袖叫道:“有血,上面有血!”
衣袖之上,果然有一块斑驳血迹。历立即站起来道:“我去请巫来!”序也随即起身,却都被父亲制止了,他哑声道:“黑甲刚走,族人心中正惊疑不定,若去请巫,族人心中更要担忧。我这个无大碍,想是咳狠了一点,是以有些血迹。”
历不同意,道:“无故咳血,还是请巫尽快来看看为好。”系一手捂着嘴,一手只是乱摇,让历不要去。“我自己的身体我知道,不要太过担忧。”他喘息着放下手,将衣袖折了折,掩去血迹之处。抬头看妻子家人和历都不赞同,只得道:“还是先议了今日姜寨所说之事,我再请巫来瞧瞧吧。”
历担忧不已,却也只能重新坐下来。母亲将柴火添到火盆里,忧心忡忡地抱着尚坐在了一旁。
众人在心中思量姜寨人之语。越想,一种无力,气闷感便越沉重,直压得人几乎喘不过气来。
“跗骨之蛆!”季恨道。
系和历没有说话。辱骂没有任何作用,尤其是这种实力不对等的辱骂。可是系没有阻止季:他们还年轻,正是气血翻腾之时。辱骂或许于事无利,但发泄出来却可不损伤他们年轻的身体。只是系的脸又白了两分。
历道要好好想想如何与族人说明此事。季不同意:“父亲,叔,难道真的要交这地租给姜寨吗?!”
历道:“形势比人强。我们居于此,受制于人,不如此又如何办?”
“叔,你还瞧不出来吗?那姜寨并不把我们当人,他们把我们当成一块腐肉!他们……”季再也忍不住,大声道。
他的话还未完,忽然,“噗”的一声,父亲喷出一大口鲜血。父亲身体佝偻向前倾斜,双手青筋暴露,用力撑着地面。母亲一声惊呼,起身冲过去抱住父亲;尚先是吓住,继而大哭起来;“父亲!”季一惊之下,冲了过去;历直身跪立,双手伸出,要扶住摇摇欲坠的系。
可是他们都慢了一步,在一片血雾中,系强睁了睁双眼,似乎还想说些什么,但终究什么也来不及了。他的身躯倒向了一边,重重地磕在了地上,然后慢慢闭上了眼睛……
村外,一直盘桓窥视的浓雪终于找到了进村的道路。几乎就在一瞬间,纷纷扬扬的雪就落了下来。这雪下得迅疾,就在眨眼之间,厚厚的雪,将村内一切房屋,道路,树顶,乃至人,全埋了进去。
冬天是什么,大雪又是什么?它们是收割者。它们依照天时,收割植物,收割生机,收割人命。然后将这些生命裹在大雪里,带往远方。
大雪里,巫和族老匆匆而来。天色黑透,大雪纷飞之时,两人蹒跚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