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秋日的夜晚。这个晚上没有月光,季睡在西边的屋内。屋内,除了他,还有两个弟弟象和类。沉重的呼吸声此起彼伏。
今夜没有月光,堂屋内,还未清完的秸秆散发着淡淡香味,香味在黑暗中流转。这香味引导着他,迷惑着他,让睡梦中的他忘记了自己到底身处何方。
是的,他又做梦了,做梦回到了伏牛山下。
他又回到了那空无一人的他们的故地。他在村中游荡,在每一个屋角,每一棵树后,每一个丘陵之后寻找。白日的他非常清楚自己在寻找什么,可是在夜晚,梦中的他,只能徒劳无功的自问:我自己到底在找什么?
他站在家前那个平地之上,梦里正是大好阳光。太阳将一切照得亮晃晃的,让人几乎睁不开眼。梦里的他似乎也在迷醉之中,他迷蒙着双眼,摇摇欲坠。
不知过了多久,他耳中忽然听到一声“你在哪里?”
他猛地清醒过来,他面前出现了几个人影。这几个人影从他面前经过,打开了他们家的门,朝里望了望,然后他们又穿过他,走向别处。
而其中一人,同他一样,站在他们家前的平地之上,四处张望。他转头看着她,几番疑惑不明,却终于认了出来,这是羽昆!
羽昆站在他身侧。他们离得真近,仿佛季一伸手就能碰到她。可是他没伸手,不知道什么原因,他没有伸手。他心里又奇怪又惊讶,羽昆怎么会出现在这里?是了,肯定是她过来找他,结果发现人都不在了。
他看着她,她和人说话,她皱着眉头满是怒意,她回过头来,将他的家看了又看,然后她走了。
如果说刚刚是季能伸手而不想伸手,那么现在是他想伸手而不能伸手。他想拉住她,告诉她他在这里,可此时,他突然发现自己怎么也没办法将手伸出去。他看着她走远,风从山坡上滚下来,将她的影子吹散。
在羽昆身影消散的那一刻,季着急起来,他大声喊:“羽昆,羽昆……”可是羽昆没有听到,风继续吹,终于将她的影子一丝一缕吹向了天空。
季绝望地看着这一幕。在这种绝望中,他醒了过来,然后他终于明白,刚刚他只是做了个梦。
黑暗里,两个弟弟的呼吸声平稳沉重。季睁着眼睛,回忆着这个梦。这是他自来到这河东之地后第一次梦到羽昆:她为何出现在尼能?她是过去看他吗?梦里的她满腹怒意,她和谁生气?
他伸手,伸到床头堆放的衣物下,那里有一个小坑,他将婼支的契和羽昆给的小玉一起放在那里。他摸索着,将玉取了出来,握在手心里。
玉石冰凉,而他的手心很热。
第二日早上,季起晚了一点。类去地里收拾遗落的谷穗,妹妹和象正在厨房吃饭,母亲扶着父亲在院子里慢慢行走。看见他出来,母亲问他昨夜是不是又做梦了。自来了这边,季几乎每天晚上做梦。季点点头,恭敬喊了一声:“父亲,母亲。”
父亲应了一声。父亲如今好了很多,只是还是体虚。母亲让他多躺,父亲却怎么也躺不下去了,因此母亲便日日早上扶着他在院子里走几圈。母亲让他去吃饭。季应了,洗漱一番后进了厨房。
厨房里,象和尚边吃饭边打架。两个人,两只手,你拍我一下我拍你一下,你揪我一把我挠你一爪。虽则尚比象灵活,但是象的气力比妹妹大。过一时,尚就瘪着嘴大哭起来,嘴里连嚷着二哥打我,二哥打我。
母亲在院子里道:“让你别和你二哥打架,他气力大又不知道控制。总也说不听!”母亲边说边急忙进来看。
见母亲进来,尚扑到母亲身上,将手伸给母亲看,果然手腕上一大块红色。象如今是小孩子心性,也很懂小孩子的想法。他知道尚是在告状,也学着妹妹的样子扑到母亲身上,抱住母亲,嘴里啊啊的叫。他没有哪里被打红,又不甘心,只能啊啊乱叫。
他已经长得比母亲还高了,扑过去时差点将母亲撞倒。季一手端着碗,一手扶住母亲的后背。
尚大声叫到:“你耍赖,你耍赖!”她边说边哭,将头在母亲身上扭来扭去。象搂着母亲,也着急的啊啊大叫。这番场景,家中一日不知上演多少次。
季端着碗,两口将饭扒完,然后先将尚抱开,抱到院子里父亲身边,又回来将象拉开。象看到尚去了父亲身边,也跟了过去,母亲终于得以脱身。
一大早就受魔音灌耳,饶是母亲脾气再好,也忍不住道:“这两个,何时才能长大?!”
季道:“都和您说过多少回了,他们两个打架您就不用管。都是小孩子心性,好一时打一时。不管他们,过一会自然就好了。”
话是如此说,可哪能真不管呢。季知道他这么说也是白说,自去将碗洗了。
洗了碗,季将屋内已经脱粒未晒干的谷子抱到屋外,倒在平地上,用脚推开。又将还未脱粒的禾谷一捆捆抱出来摊开,然后拿着连枷开始连番打谷脱粒。
这个新屋做得比他们在伏牛山的老屋要小,屋前的空地也小,脱粒晒谷等农活受了很大拘束。连枷打在禾谷上的动静吸引了象和尚的注意,两个人跑到屋前来,蹲坐在地上,看大哥打谷。
母亲扶着父亲到堂屋前坐下,然后去池塘边洗衣。季一刻不停,有节奏的上下挥打。
尚和象两人看着他们大哥劳作,看了一时,尚当起了指挥官,伸着手,这里那里的乱指,口里喊着:“大哥大哥,那里没打到,这里没打到。”
季不理她。偶尔顺她的意拍打一番,尚便拍着手笑叫起来,仿佛是自己取得了胜利。
父亲坐在屋内,微笑看着。
季偶然抬头看到父亲脸上的笑,心里不由也笑起来。“真好。”他心里想。是的,真好。
脱谷是个体力活,收获来之不易,季不想浪费一粒粮食,所以他拍打得很细致。太阳升起来后,季满身冒汗。他停下来,抹了一把汗,走进屋内喝水。
见他进来,父亲温和地看着他。季灌了两碗水,问父亲坐得累不累,要不要扶起来走一走。父亲让他自去忙:“我坐着能有什么累?”
季也不坚持,应了一声,便走到屋外继续。劳作整整持续了将近一天,才终于将剩余的禾谷全部打完。日暮时分,季领着象和尚收谷子。
田地里的人回来了,各家的炊烟也升了起来,空气里弥漫着久违的饭香。各家大人站在门口,大声呼喊孩子们回家吃饭……
季扶着父亲站在屋前,眼看着眼前这一幕。他来回看了一圈,转回头时忽然看到了父亲的脸。父亲的脸色带着笑,这笑映在他蜡黄而疲惫的脸上,让季觉得心酸:这是一个寻常的日子,一个寻常的好日子。可这寻常的日子,父亲费了多大气力,才重新拿回来。
类从地里回来了,他走到父亲面前恭敬喊了一声“父亲”。系看着他,微笑点点头,让他去洗一洗:“你母亲在做饭了,很快就吃饭。”
类应了一声,自去屋后洗手,又到屋前和大哥一起将装满谷子的罐子抱到屋内。
晚间吃饭时,火盆里燃了一把今日脱粒完的秸秆。季喜欢闻秸秆焚烧时的草木香味。父亲问起田地里还未黄好的谷。当初他们边开垦边播种,因此谷子熟黄的时间不一致。如今,依然还有将近百来亩地里未能成熟。
自醒来后,父亲几乎每天都要问一问。若非他如今实在体虚,无法行走太远,否则他早下地自己去查看了。
季估计那些至少还要十来日才能长熟:“如今明显的感觉早晚气温冷了,只担心在熟黄前降霜。”
吃过饭,父亲向季道:“你去跑一趟,请族老,巫和历叔明日午后来家中一趟。”
自他病好能起身后,他们都来看过他。但是当时他还虚弱,因此他们除了宽慰之语,什么话也没多说。如今,是到了该把他们郑重请过来的时候了。季应了,当即就出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