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不能说话。羽昆揉了揉眼睛,清醒一些后翻身坐起,向季道:“我们去那边说吧。别吵他们睡觉。”
季当然无有不可。他起身走在羽昆身后,见羽昆脚步有些不稳,想伸手扶一把却到底没有伸出手。
两月来连番奔波,羽昆疲累异常。此时梦中乍醒,意识醒了,身体却还没完全醒过来。她走了几步,随意找到一处坐下,然后招手让季也坐下。季慢慢走过来,在离她一臂宽的地方坐了下来。
两人并排坐着。这里离火堆的光远了些,倒可以看清楚河面上升起的一层白雾。羽昆双手抱膝,将头隔在膝盖上,眼睛直闭。
季看她这幅困得不行的模样,道:“你还是回去睡吧,我来守夜。”羽昆却摇摇头,含混道:“你再等我一等,过了这阵就好了。”
季便不再说话,安静眺望远方。后来他见火堆快熄灭,起身去加了一次柴火,回来坐下的时候惊醒了羽昆,羽昆睁开眼见是他,“啊”的轻叹了一口气,然后伸了个懒腰,起身挥展手脚。
她比去年夏天在尼能所见要瘦一些,当然也黑了一些。穿一身褐红色长袍,身上别无装饰,比前两次所见都要朴素许多。季想起去年在尼能时她所穿的白色长袍,不知怎地脱口而出:“你穿红色比穿白色好看些。”话出口后他当即有些后悔。羽昆闻言回头看了他一眼,笑了笑没说话。活动完手脚,羽昆坐下来,问道:“昨日你们怎么会出现在那山岗之下的?”话音极为清晰,显然已完全清醒。
季原本可以直接告诉她缘由,但是不知怎地他心里有个更重要的问题,他问道:“后来你们在山里流落了多长时间?”
羽昆有些不明白他为什么问这个,她看着季,季看着河面,又道:“在山中,没吃什么苦吧?”羽昆这才恍然。她笑了起来,她叹气道:“怎么可能没吃苦?”季终于将头扭过来看她。“不过,如此夜深人静,你却做此关怀之语…….”她笑意盈盈,故意没有说完。
季面色通红,幸好在夜色里看不出来。他强撑着看着她,良久,长叹一口气,也笑了出来。
“那个姜环,还在世吗?”
提起姜环,羽昆皱了皱眉,道:“当日他受了风雨,风寒入体,山中燠热难挡,又连日奔波,后来一病呜呼。”
“他死了,姜寨会不会找你麻烦?”季很平静地接受了姜环的死讯,仿佛他早已猜到。
“估计会怪罪我。毕竟是我领他进的山。他母亲只怕要将他死之事怪到我头上来。”
闻言季不免有些担忧:“那你……”他想问这怪罪会不会对她照成伤害。羽昆明白他的意思,无声摇了摇头,只问道:“你们为何也在追踪姜寨的驴队?”
季便将他们如何看见红光,如何进入山中,如何被抓又如何逃出的经过说了一遍。“当时我们日日敲石头,百般不解姜寨人究竟要找什么样的石头,也不明白他们预备拿这些石头做什么。前夜恰好看到驴队从山中出来,想所驮负之物必为那些石头,因此才半路追击而来。”
他话音刚落,就见羽昆的双眼陡然一亮。原来,她受命调查那山中石场两月余,期间虽曾找到过姜寨人采石的山谷,但由于姜寨人守备严密,一直无法窥见其中详细。如今竟没想到眼前就有一个在山谷中待了数月之人。
她当即问道:“姜寨人可是在寻找玉石矿?”当初她在数个村落调查,均被告知那些失踪之人是受人利诱进山寻找玉石矿。她对这个说法是相信的,因为姜寨对玉石消耗极大,且其境内多为平原,每年外购玉石材耗费甚多,因此他们想在大桐山开山寻找玉石也合乎情理。季却摇头,道山中根本没有玉石,他们所找的也不是玉石矿。
羽昆闻言有些惊讶。季便将他所见的,被姜寨白袍认可的石头形貌详细说了一遍。“他们所要的石头是内有金色或异色颗粒的石头,并非玉石。”羽昆有些疑惑,想不出来那到底是什么石头。
季看她如此,心中不免有些遗憾:怎么就没从山谷中带一块两块出来?季忽然想起那两个羌族人,道:“还有,我们逃出来时,一同逃出来的还有两个你族之人。”他把那两个羌族人村落名称和姓名和羽昆说了。
羽昆将季所言想了又想。整件事情与她之前的设想全然不同:她以为姜寨人偷偷开山是为了玉石。如今按季所言,他们所找的却又对不上。如果不是为了玉石,如此兴师动众耗费颇多的又是在寻找什么?
还有就是季提到的白袍玉冠之人。她一听便明白,那衣冠为入学凤凰台并成功毕业之人所专有。可凤凰台上学子至少出自百姓以上之家,三年招收一次,每次入学人数不过二十余人,能顺利毕业的不过寥寥。
但凡能成功毕业的,王城明台都有重任,怎会派遣到山中苦守?且她在凤凰台三年,所学者,不过辨认存在之术:如何分辨自己的存在;如何分辨自然万物与自身意识的存在;如何分辨他者的存在,等等,可从未学过所谓土石辨认之术。
她正自沉思。季看着她,道:“你还未告诉我你为何也在此。”羽昆便将她跟踪姜寨驴队的缘由说了。原来季他们所逃出的大山名为大桐山。西起伏牛山,一直往东这一线为羌地和姜寨的分界线。自去年以来,大桐山下远近百十里都有村邑上报村中男人走失。因所报村邑甚多,羽昆又正在外面,羌族族长,羽昆之母便命羽昆暗中查探缘由。
羽昆一路查探,进入了大桐山。她们一行在大桐山中潜行两月余,期间虽找到过石场,却近不了身,后两次遇见驴队满载从山中走出,几番跟踪。
“昨夜我们提早埋伏在那山岗,原想劫一头驴子,哪知那些畜生竟极灵敏,撅腿响鼻,弄出动静来,惊动了那些黑袍人,因此我们才撤下来,谁知恰好碰着你们。”
原来如此。
“你再说说他们要的石头的模样。”羽昆道。
羽昆问得极细。季心中本就对姜寨的行为不解,自然也耐住性子一一和羽昆详说。高空中星星开始稀少,星空间中升起一层白雾,露水快要降下来了。好容易说完,季正要提醒她返回火堆,羽昆又问:“山谷中那些姜寨人可有提到过这些石头的用处?”季摇头说没有。“我们就是不明白他们为何要这些石头,因此才半夜追踪而来。”
羽昆又问那些被逮到山谷中的其他人的情形,季便将了解的情况详细说了,并说起了两个一同逃出的大河对面的各络人和那个东夷人。说完,他道:“从我知道的,他们是到处逮人进山挖石头。那些采石点深藏在大桐山中,藏得如此隐秘,却又如此肆无忌惮到处逮人?不怕惹怒各族吗?”
那些白袍和黑袍之人,随意处置人命,简直毫无顾忌!他一想起当时那两个逃脱未遂之人是如何被黑袍取了性命就觉得愤怒和胆寒。这次若不是运气好,整个山谷一起暴动,他们也不一定能成功逃脱出来。
羽昆道:“姜寨既然敢如此肆无忌惮抓人,自然有把握此事不会泄露出去。所以你们确实运气极好。”季看着她,羽昆的眼睛如寒星闪烁,季马上反应过来,浑身竟涌起一股寒意:是的,姜寨敢到处逮人,抓进去丝毫不问来历直接投入山谷之中,又如此严密看守,唯一能解释的,就是进了山谷的人,只有到死才能出谷。如此说,那些未能逃脱出来的人,岂不是……
两人一时都无话。季既为他们四人的成功逃脱而庆幸,又不免担忧山谷中那些未能逃脱的人。他问道:“如今你们已知道了姜寨的行事,可会……”他想问羌族是否会与姜寨交涉。羽昆点点头:“姜寨违背界山之约,我们自然要让他们给个说法。”
只是,那姜寨找的到底是什么石头?那些石头又作何用处?与姜寨交涉容易,难的是弄清楚姜寨找那些石头的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