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过了多久,羽昆终于从沉睡中醒了过来。醒来时她才发现自己仍保持着蜷缩的姿势,她的石刀就在她伸手可及的地方。
一时的迷蒙之后,她伸手握住刀,然后慢慢坐了起来。随着她的动作,浑身骨骼都在响动,她的肌肉在微微颤抖,只觉全身都酸痛无比。
她一手握刀,一手撑地,费劲气力才终于坐正。然后抬起头,前方,空无一人。蛋壳一般的墙壁上仍是淡蓝色的光。仿佛昏倒前所见的一切不过一场幻觉。
她坐了一时,终于慢慢起身,手握着刀,一步一步朝门外走去。
门缓缓打开。门开后,羽昆才发现门外原本漆黑的洞窟中竟然有光,原来子昆命人点燃了篝火。她走出门来,门边的子昆一步走至羽昆面前,喊道:“阿姐,你有没有事?”
羽昆还未答。其实不需要她回答,羽昆白煞的脸和虚浮脱力的表情已给了子昆答案。子昆心中一痛,又是一恨,招呼道:“子弟们,跟我进去,砸了这破洞!”
子弟齐声应喝。然而子昆仍然慢了一步,羽昆走出来后,门便迅速关上了。
子昆恨得咬牙,径直走到老师身边,一手抵住了老师的脖颈,一手握着铜刀,恨道:“把门打开。不然我杀了你!”
被子弟牢牢控制的老师几乎不能呼吸,面对子昆举起的铜刀,他满怀壮烈地闭上了眼。子昆瞧他竟然还敢如此模样,双目怒火几乎崩裂,握着铜刀就要朝老师的太阳穴插去,但是羽昆伸手拦住了他。
“阿姐!”子昆痛怒交加,喊道。
羽昆脸色苍白,但目光坚定。她握着子昆的手腕道:“我自有主张。”子昆呼吸几番起伏,最终还是收回了刀,松开了手。羽昆道:“老师,请随我出来吧。”
说罢她去握子昆的手。子昆这才发现她的手竟然冰冷刺骨,不仅冷,还有些发抖。子昆当即一手反握住姐姐的手,一手扶着她的胳膊,姐弟俩慢慢走出洞窟。身后,除了留守的子弟,其他都押着老师跟在他们身后走了出去。
直到走出山洞,羽昆才赫然发觉外面天竟然黑了!她在里面竟然呆了这么长时间吗?
老师被看守在右侧他日常起居睡卧的洞穴之中。如今已是十月,夜晚十分寒凉。虽然羽昆浑身直冒冷汗,但她仍坚持在山洞外站了好一时。
寒气从天下地上席卷而来,将她包裹在其中。夜空之上,密密麻麻的繁星静谧地闪烁,一条瑰丽的银河横亘在天空之中。
羽昆望着夜空,久久没有移开目光。
子昆让姐姐进去避寒。羽昆道:“我再站一站。”子昆于是陪在姐姐身边,给她一点温暖。过了一时,羽昆觉得寒气从自己的双腿盘旋而上,终于和子昆一同回到了洞内。
洞内燃着篝火。子昆原本想在讲学洞里生火,羽昆阻止了他。两人坐下后,子弟给羽昆和子昆送上饭食。饭食按着时辰早就做得了,谁知羽昆困在洞内,许久都不得出来,故而直到现在才端出来。
羽昆和子昆和子弟们纷纷开始吃饭。这是羽昆自早上那餐后今日的第二餐。她身上仍感觉疼痛,故而没什么胃口。子昆见她咽不下去,便张罗着让子弟去做汤,被羽昆止住了,她喝了碗热水,深吸了口气,慢慢地吃了起来。
吃了两口,羽昆忽然想起隔壁洞内的老师,问子昆是否给老师安排了饭食。子昆没有说话。羽昆见他如此便知没有,低声道:“给他饭吧,何必施这种小折磨。”
子昆表情明显不忿,却也没反驳,让子弟也送了一份饭食送了进去。
吃过饭,子昆加了一把柴,问姐姐为何在洞内这么久?又问洞内到底是什么人。羽昆看着腾地冒起来的火焰,低声道:“我在那洞里睡了一长觉。梦里,看见了母亲。”
子昆很是诧异。羽昆于是从她进洞之后说起,一直说到她如何疼痛难耐,最终昏睡,直至醒来不见那光芒中人,继而走出洞窟的情形一一说了一遍。
她的声气并不高,但是这洞窟内除了柴火的噼啪声,别无其他声响,故而她这番话两个洞窟的人都听到了。
子昆一听姐姐在洞中受到如此折磨,不由火冒三丈,正要愤而起身,羽昆拉住了他,姐弟俩一同走出了洞窟。
“阿姐,那洞窟之内不论是什么人,都不是好人!让我去砸了它!”站在石台上,子昆愤道。
羽昆摇了摇头:“你砸不了。不仅砸不了,甚至可能都进不去。”
“那洞内到底是个什么怪物?”
羽昆复抬头看着天上那条遥远的银河,过了一时,忽然轻笑了一声,向子昆道:“到如今,我倒真有些兴趣去弄清楚那洞窟究竟是怎么个回事了。”
那洞窟之内的人,先让她见到了她从未见过的景象,试图将她吓倒。在羽昆出刀试图攻击时,当即又开启了另一个洞窟,诱她进入,然后在第二个洞窟里,对羽昆施加了常人难以忍受的骨肉精神之痛。
她出来后吹了一番寒风,人虽冷,脑中却清醒下来。她无比确信,当她全身上下皮肉分离,骨骼断裂之时,确实有一个声音一直诱惑着她,想叫她挨不过这痛苦,在剧痛之中选择臣服。
她还要进去探一探!
子昆不同意:那个洞窟只让羽昆一人进去,若是有危险,他无法施加援手;且,若果如阿姐所言,洞窟之内那人所作所为,皆是为了让她臣服,如今阿姐仍不肯就范,那人必会再施加百般手段……
他皱着眉头,神情严肃:“阿姐,若依我的意思,你不必再冒险。这次是母亲保护了你,可母亲毕竟……”子昆蓦地住了口,过了一时方才继续道:“你一人进去,我不放心。那洞窟之内的人藏头露尾,不敢以真面目示人。既如此,干脆直接不必理他!你也不必再进去。我带着子弟们搬石头把这个洞口堵住了事!”
羽昆不能同意:那洞窟之中她所见之景象,非常人可见。且数十年前,无端端冒出这凤凰台和所谓的人道,搅得姜寨腥风血雨。如今她大致猜到这一切皆由那洞窟而起。既如此,她如何能不弄个明白?
子昆坚持不肯让她再去:一想起刚刚姐姐出洞门时,那虚弱,冷汗淋淋的模样,他说什么也不能让姐姐再冒险。
羽昆怎么也说服不了子昆,最后不得不半急半强硬道:“那洞窟之人,又是诱惑,又是威逼,只为逼迫我就范。如何要如此?因为母珌败了。他若想存活下去,自然只有靠我羌族。譬如藤蔓,缠死了一棵大树,自然急切想着另找一株大木。封洞自是简单,可你何尝见过能被乱石封住的藤蔓?唯有挖出它的根来,才能永绝后患。”
说到此,她缓了口气,又道:“人心之幽微,最是难测。那洞窟之人,且不知他究竟是人是鬼。封了洞,就真能封住他吗?万一没封住,我们又返回了吕良。再有向我那老师一样的人误闯了进去,以那人的种种手段,有几人能捱得住?蛊惑之下,又出一个凤凰台,大逞私心,搅得四方之族民不聊生,我们这一番辛苦,我受的这番苦楚不就白白浪费?”
“封不住,就一把火烧了这山!”子昆只恨道。
正在僵持之时,姐弟俩忽然发觉一丝异样,不由同时抬起了头。
天幕之上,不知从何而来一片绯色红光,将凤凰台全部笼罩了进去。人在其中,可见这红光如一粒一粒极细碎的砂,既隔绝了人,又分割了人。
这感觉如此奇特,令姐弟俩不得不携手相互确认彼此的安全。
姐弟俩携手并立,惊疑不定:这不是火光。这不是她们见过的任何一种光。这光芒稳定而持久,它从天而降,仿佛,神迹。
它从何而来?!
恍然间,羽昆忽然想起,在某个夜晚她也好像曾见过这绯色光芒。是的,在伏牛山外,那个半夜,那天半夜时分,漫天星光下清淡如水的一片光芒。
那晚所见的绯色光芒,是否正是这一片红光?
羽昆仰着头,久久望着天空。
姐弟俩回到洞窟,来到老师的睡卧之洞中。
老师坐在火盆旁,神情怔忪,未发觉姐弟俩的到来,直到羽昆喊了一声“老师”才恍然回过神来。
他应了一声,却又仿佛不知该说什么。羽昆问道:“老师,您见到洞外的光了吗?”
老师不知是不是没有回过神来,有些茫然地问什么光。于是羽昆请他出来,走进了那绯色光芒之中。
见到那光芒的一瞬间,老师当即愣住,他久久地看着天空。他踉跄地往外走了两步,走入那绯色光芒的中心,他左右张望,仿佛在找寻什么,然而怎么也找不到。他并不放弃,只是寻找得越来越快,越来越急迫,终至于转起圈来……
羽昆和子昆扶着老师回到洞窟之中。坐在火盆之前,火光照亮了老师的面庞,也照亮了他脸上的泪水。两个羌族子弟不会知道,不会知道他此刻的激动。
这是他此生第二次见到这从天而降的光芒,第一次,他在洞中受到天神点拨,决意终身信奉天神,发扬人道。那一晚,他内心激荡,在石台上整整坐了一夜。当时也是这般自天际而下的绯色光芒,将他笼罩其中,直至天色大亮。
从那之后他再无缘得见那天地之光,直到今夜,天神之光再次重现。然而,他到底辜负了天神的信任,他到底辜负了自己这么多年的苦心孤诣。
羽昆和子昆见老师神色怆然,满面泪水,亦不能有任何言语。
良久,羽昆低声道:“老师,我还想再进洞一次。”
老师深深的吸了口气,没有说话,只是慢慢起身,朝后面洞口走去。
羽昆看着老师突然露出的苍苍之态,亦无言,只是跟在老师身后,再次向那洞窟而去。
洞内弥漫着树木枯枝燃烧后的味道。有的火堆快灭了,有的还熊熊烧着,沿着这些光亮,一行人再次下了甬道,来到了那石门之前。
这一次,羌族众人俱看清楚了老师是如何打开石门的。只见他立在石门前,伸出手掌按于石门壁上,门便缓缓开了。随着石门开启,淡蓝色的光芒流泻出来,照得众人毛发纤毫毕现。
羽昆谢过老师,然后握了握子昆的手,一脚迈入了门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