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吃过饭后,羽昆午休,酣然沉睡,长梦难醒,醒来时不辩时日,只觉周身温暖轻软。她躺了一时,到底还是起身。见她起来,侍从报道:“大公主派人来请您和夫子晚上一同赴宴,使者等候一时了。”
羽昆道:“既然等了一时了,为何不早点叫醒我?”
侍从躬身道:“使者特地带来大公主口信,言您若在午休,不要通报,只需耐心等候。夫子也言不让打扰您。”
“夫子呢?”
“夫子正陪坐使者。”
羽昆穿好衣服,上下收拾之后,走出房门,来到前院大堂之上。见她过来,大公主府中使者立即起身,躬身行礼,将口信又复述了一遍。羽昆道了声有劳久候。
使者道:“公主知道您昨日刚返回城内,多有疲乏,特命我不叫人打搅您。您为全族上下奔波,小人等候一时算不得什么。”羽昆微微一笑。又寒暄几句,使者躬身告辞而去。青鹄命人给使者奉上谢仪。
堂外,见使者在侍从引导下走出院门。夫妇俩方才转身,往后院走去。
此时正是雪后初晴,下午的阳光从围墙,屋顶上斜照而入。阴影处,不免觉得有些寒气逼人。青鹄握住羽昆的手,两人慢慢走去。羽昆道:“你该早些叫醒我的。”
青鹄道:“你听听你自己现在说话的声音,可是睡好了的声音?我不叫你,你都没睡够;我要叫了你,缺的觉何时才能补回来?”
羽昆清了清嗓子,道:“缺觉这回事,我早已有经验:你越想补回来,越觉得缺得厉害。反而你不想它,什么事都没有。”
青鹄懒得听她胡说八道。青鹄不想理她,羽昆却来了兴致,连番问他是不是这个道理,将青鹄惹烦了,横了她一眼,径直将她拖到了堂上火盆旁坐下。
夕阳斜照之时,羽昆和青鹄携侍从出门。不一时,便到了玉昆府中。子昆夫妇早已到了。阿姐,姐夫姜瑜并子昆夫妇四人正在堂上闲聊。侍从报羽昆他们过来。堂上之人均起身,彼此见礼。两个侄儿成玉和齐玉也过来拜见羽昆和青鹄。
两个孩子回去后,玉昆嘲笑道:“我听使者回来报说,他等了好一时。你如今也是慵懒了,大白日里沉睡不起。”
羽昆看了青鹄一眼。青鹄道:“阿姐错怪她了,是我特意不叫起她的。她这番出去,在外受了些风寒,我见她一直未恢复,便想着让她多睡睡,补养补养。”
玉昆正要说话,姜瑜道:“你别听她的。她就是故意如此,羽昆真要有个头疼脑热,她比谁都心疼。”
一旁的子昆忽然悲叹:“可悲啊!”见众人都看着他,他又道:“我替我自己可悲,说来有两个姐姐,我头疼脑热的时候,谁心疼过我来?”
他面上一派手足无情,伶仃无依之像。羽昆笑道:“来,你坐过来些,我来心疼你。”子昆自然不会过去,他摇头道:“二姐,如今已是迟了。我已有了夫人,不劳您费心了。”
一副叵耐像,堂上众人都笑了起来,羽昆笑骂道:“也就鲜能要你。”
一时侍从来报宴席已备好,玉昆,姜瑜于是请他们过去入席。羌族上下力行朴素,玉昆更是率而表之。故而席无酒,宴无舞,真正只是一顿家宴。
席上多聊此次羽昆与子昆出外巡视边境的见闻。羽昆原本想说说大桐山下偶遇季之事,想想到底未说出来。
一顿宴席直聊到月儿东升方才散席。玉昆与姜瑜送他们出门外。夫妇俩再三叮嘱羽昆夫妇与子昆夫妇注意防寒,注意脚下安全,见他们走远,方才返回院中。
第二日,羽昆与青鹄刚从外回来不久,侍从便来报姜玑想要见她。羽昆想了想,换过了衣服,便来到了前院。
今日姜玑的神情比之昨日稳重许多。羽昆入堂之后,她拱手道:“昨日蒙二公主教诲,我回去后思索良久,深觉昨日之言多有不妥,今日特来向二公主请罪。”
羽昆伸手扶住她的手,道:“你我本是同源姐妹,况我又素慕母珍之风,仰姨珠之刚强,便有言语差池,不过姐妹间相互讨论,何来请罪之说?”说罢,她手把姜玑手臂,送她归座,自己也转身坐下。
落座后,姜玑道:“二公主宽宏,实令我羞愧。”
羽昆微微一笑。
姜玑又道:“昨日二公主之问,当时我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思索一夜,今日再次请见,除了向二公主告罪,也是想回答昨日二公主之问。”
羽昆端正了神色,道:“请说。”
“自母珍被姜珌推翻那日始,我家上下,及我部族,日夜所思,皆为如何复仇。耕耘十数载,终于被我们等到了天机转换的这一刻。”
“姜地境内,自姜珌得位之后,废八部管辖,而改推用黑甲白袍层层管理。白袍,黑甲皆直接听命于姜珌。人数庞大,不事生产,衣食供养,皆由王城统一安排分配。而所发粮食布匹,则皆从庶民口中,身上剥夺而来。”
羽昆点了点头:姜珌得位之后这一番改革,羌族虽说未学,却也研究了个透。
“如今,姜珌得位已有廿多年,得位之初她即设置了白袍与黑甲之职。如今,姜寨境内,不论大小村邑城池,非黑即白,遮天蔽日。每一人所用,皆由当地庶民供奉。庶民不论贫富,遑论大小,皆有苦难言。年景好时,盘剥虽重些,庶民到底还能剩口饭吃。可自三年前始,既遇虫灾,又遇天旱,赤地千里,颗粒无收,饿殍遍地。如今,姜寨境内,已是人人叹苦,个个苦生,只觉生路全无。”
“想我姜地,自先祖筚路蓝缕,烧荒开垦那日起,便从来是沃土千里,良田遍地。何曾听说过饿死人?而在姜珌政下,庶民与猪狗无异,生死皆受制于人。亏她自言获天命而降世,天道之公允,爱人,不见半分踪影;人性之狡诈奢靡,却淋漓尽致!如此有违天道,我们若还不讨伐,如何彰显天道,又如何为生民立命?!”
言及此,姜玑浑不欲坐,直似要愤而啸之。羽昆神色严肃,未发一言。
姜玑眼神凌厉。她虽直视羽昆,那视线却投向了羽昆身后千里之外的姜寨王城。良久,她才恍然回神,拱手道:“刚才我多有冒昧,请二公主海涵。”
羽昆道:“无妨。姜玑妹妹心系生民,激昂愤懑之情可以理解。”
姜玑道了声谢,默了默,接着道:“如今,家老人及我家上下,皆认为我们所等候的天时已到。部族大巫经过卜筮,测定明年又将是绝收之年。而姜珌在明知境内生民涂炭之际,仍大费人力物力,运送黑石至东南之地,便是想着尽快改进那利刃,以便能尽早配置于黑甲军内。前夜我所言这利刃所向,不是虚作恫吓,而是根据种种线索推断而成。还请二公主……”
羽昆截断了她的话音,道:“姜玑妹妹所言,我们从未怀疑。”
姜玑微微点了点头,又道:“目前情势,若依我部族之力,未尝不能起事。我们之所以千里跋涉,过来呈上利刃,便是想要告知贵族:如今形势已然发生改变。若无这利刃,则推翻姜珌之政,仅关乎我姜人之生存。而如今,出现这利刃,它所影响的,将不仅仅是我一族之存亡,更关乎天下无数生民。有此利刃,则我姜寨一族庶民之苦,将绵延扩散至万族。届时,黑甲军势已成,谁又能抵挡?!”
至此,羽昆已全然明白了姜玑的意思。良久,她道:“今日妹妹所言,我已明白。明日大殿之上,我定会向族内禀明。”
姜玑起身,深揖致谢。
三日之期在即。当日下午,羽昆入城台,至晚方回。
第二日早上,城台大殿之上。母昆端坐于前,左右两侧,分别列坐三公及玉昆姐妹三人。母昆之前,陈列着河东地形图及那柄利刃及黑石。殿上侍从,环伺母昆身后两侧,悄然无声。
母昆道:“三日之前所说之事,各位可有主张?”
司马觚道:“此利刃锋利异常,又轻巧易携。若放任姜寨大量制作,配置于黑甲军内,危害甚大。”他又道:“这利刃之事我们必得解决,否则于我族后患无穷。只是,解决方法不止一条。”
母昆请他尽言。
“方法一,自然是如那姜玑所想,我们发兵起事,攻打姜寨东南之境,或夺取或摧毁此利刃制造方法。此法,利在可掌控利刃的制作及其相关情形;若不能为我所用,我们也可将其摧毁。
弊则有二端,一则站不住理。对外兴兵,必得先有缘由。若不告而举兵,有理之事亦成无理。且兴师动众,耗费甚大,一旦开启兵事,其后续发展便不由我们控制。若再不占理,于族内不好交代;二则,易成玉石俱焚之势。若真成此势,损耗大而获益小,非上选之策。
其二,亦可直接告知姜寨王城,我们已知晓此利刃之存在,要求其解释制作此利刃原由,甚而要求共享此利刃之制作工艺。姜寨王城如今因为缺粮而有求于我,我族若提出,姜寨或不得不考虑。此法弊端则有两点:其一,若姜寨执意不愿通告此信息,此举即为打草惊蛇;其二,需防备姜寨阳奉阴违,表面同意,实则故授疑途,以拖待变。”
两个方案各有利弊。
母昆问:“依你之意,该如何选?”
“臣以为,还是应首选第二种方案,若不能行,再斟酌考虑第一方案。”司马觚道。
堂上一时寂静。母昆看向冢宰,冢宰拱手道:“司马所虑乃老成之言。不过,眼下我们只得姜玑一人之言。诚然,这半片利刃做不了假。但内里究竟如何?是否真如姜玑所言,装配黑甲只在顷刻之间?如今当务之急,恐怕还是要先将此事根底找出。如此,进可攻,退可守。纵使姜寨虚与委蛇,我们也能分清辨明。”
母昆又问:“司徒呢?你的看法为何?”
司徒也认同应先确认姜玑所言的真假。母昆又问玉昆姐妹三人的看法。
玉昆也赞同先考察利刃之事的根底。子昆道:“冢宰大人之虑甚是。只是,我觉得还需考虑一个关键点,即为时间。”
“单凭姜玑一人所言,自然无法全然采信。但是不论姜玑之言有多少夸大之词,她带来的这半片利刃却假不了,这利刃的锋利也假不了。照姜玑所言,制造这利刃的东南之地属秘境,姜寨对其防护甚严。其族人耗费数年之力,方才突入其中。则若想要确认此事,我想到的方法只有两种,一种,令部署我们在姜寨境内的探子详查此事;二则,最好能突入东南之地,亲自查探。这两种方案,目前看来,只怕都无法在短时之内取得有效信息。
耗时愈久,则姜玑所言姜寨将其配置于黑甲军内的可能性就大增。且,姜寨如今已绝收三年,一旦姜寨明年再遇绝收,此利刃若未装配于黑甲军内尤可,一旦被他们改进成功,四方之族已被姜寨收刮殆尽,而我族手握大量粮食库存,虽不能断言姜寨有胆量前来侵犯,但我们亦不能不警醒。”
子昆此言一出,殿上一时沉默:若是平常年份尚且好说,如今恰逢姜寨绝收三年,饥饿难耐四下出兵;如今他们尚且顾忌羌族,不敢有妄动之举。若明年再次绝收,此利刃又成功配置于黑甲军内,届时情况如何,只怕难说。子昆之言,也不能称之为夸大。
“那依你之言,该如何办?”母昆问。
子昆拱手道:“臣以为,姜玑之言自然是要查证的,与姜寨的交涉也为必行之举。我们可多方安排,几路并下。但首要之处,是要确定一个时机。到了这个时机,不论有无结论,应视同姜寨已将此利刃配置于黑甲军中并,刀向我方。”
子昆此言未免有好战之意。
玉昆不由皱眉:“我们之本意,只在获取利刃之工艺,非为与姜寨开战。姜寨正值饥饿疯狂之时,若心存好战之意,不异拱火。”
子昆不能赞同:“姜寨耗如此人力物力制此利刃,非为待价而沽。且正因其疯狂,故而其刀锋所向,变化只在须臾之间。若不及早戒备,到那之时,一切悔之晚矣。”又道:“姜寨持此利刃,不论刀锋向谁,于我都该警惕。我不欲大兴兵事,却也不能为刀所指。”
殿上一时争议不决。
正议论间,忽然殿外侍从奉一木契进殿,报道:“举城道仪官请见。”
举城,便是位于羌地东北部边境的最后一座城池。出举城,再往前行不到三十里,便出羌地之界。母昆颔首,于是侍从朝外呼道:“举城道仪官上殿!”
两个厚褐衣男人,一前一后,走入殿中,深揖道:“臣,举城道仪官条拜见大母。”
母昆宣了声平礼。道仪官条奉上所携木契,侍从下来接过,自去核对。道礼官道:“举城守派臣前来禀报:姜寨王城使者到访,正在举城客舍等候。”
殿上各人俱是讶异:前番姜寨王城使者借粮回去不过三月余,如何又有使者过来?
母昆问:“姜寨使者为何人,所为何事?”
“使者自称姜寨王城冢宰,使者并随从共计十人。据使者言,他们族内偶然发现一宝物,母珌赏玩甚爱,思及我族这两年鼎力扶持之情,特割舍此宝物,来奉大母。”
由冢宰亲作使者,来奉宝物……母昆微微一笑,道:“我知道了。你且先下去等候。”
道礼官领命而退。
道礼官退下后,子昆道:“姜寨冢宰突然而来,只怕不仅仅为了送宝吧?”
母昆看向冢宰,道:“你如何看?”
冢宰拱手道:“只怕刚才所议之事,不日便可从使者身上有个答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