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渐渐亮了。阳地早已消失在身后,季的心情却一直沉重。他故意在大河上落水,又特意找来阳地,便是想从宁,申二人口中获得一些姜寨本族情形。如今他多少有了收获,心里却不轻松。
他不能忘记宁,申夫妻二人满身不合他们年龄的苍老。他们夫妻二人虽然精明,却从来都是热心之人。
十年前,他贸然找过来时,于他们夫妻二人而言不过是一个只有过一面之缘的外族小辈。然而他们顾念与历叔的情谊,收容了他,将族人的去处详细告知,又替他仔细筹谋过河的路径。面对季的指责,他们甚至还有一些愧疚。
他们是好人。他以为他们该永远安稳富裕地生活下去,谁知如今竟落得这样一个情形!
这究竟是为何?宁和申都是好人。他们勤劳踏实,他们重情重义,为何这样的人却偏偏得到这样的结局?季不知道。他脑袋里沉沉地,他沿着清河水一步步上行,仿佛在寻找一个答案,但是清河水不能给他答案。
河水无知,就这样日夜奔流。
一连走了两日,季脑中乱哄哄一片,脚下却没有片刻停歇。终于到第三日午后,季遥遥看到了那棵大树,和树后那苍黑绵延的伏牛山。
清河水依旧清澈,流淌不息。季蓦地停住脚步,他看着眼前这一幕景象,慢慢红了眼眶。他一步一步,走至大树底下。
此时树叶已落尽,只有干枯的枝丫伸向灰蓝的天空。这天空的蓝,与十年前一般无二。他看着天空,天光刺痛了他的眼,让他眼里流下泪水。他悲从中来,放声大哭。
清河水不住流淌,它知道有人离开了吗?它知道,又有人回来了吗?
季背靠在大树之下,满脸都是大哭之后的疲累。
许多年前,那时他还小,有一回和家中置气,一气之下冲出了家门。他走出了家门,走出了村子,乘着怒气一路沿着清河向东,最终他来到了这棵大树下。
当时他也是如此,靠在大树下大哭一场,只觉得天地无色,天上地下只有他孤单一人。天将黑时,父亲找到了这里,将他拉了回去。
如今,族人远在千里之外,而父亲早已埋在土中,再也不可能出现在他面前将他领回家。他只能靠自己,一步步走回去。
他终于站了起来。他拖着步伐,一步一步向他们尼能的村落走去。他没有去想现在村里到底成了什么模样,他没有去想。故而,当他站在村口,看壕沟内长满荒草,看村内房屋倾颓,墙角屋顶野草飘摇,枯枝败叶连同藤蔓灰尘将整个村落淹没时,他没有任何情绪。
他一步一步从塌了一半的壕沟木板上走进去。野草弥漫,它们从山上,从地下,从不知哪里的角落钻出来,爬满了整个屋子的外墙。路上,院落里,甚至墙角屋顶,无不长出了大大小小的树木,它们拱塌了院墙,掀开了屋顶地面,它们在无人居住的村落肆意疯长,誓要把这块地方再重新变回它们的乐园。
季从村口向里走,口里喊着迫叔,脑子里却都是儿时的记忆。每一步,或者每一个转角,仿佛都还能听到孩子们的嬉笑打闹声。每一条巷子里,仿佛都还能看到走动的族人。他走在这现实里,也走在回忆里。
广场上,那棵乌木柱还在,只是早已灰白发糟。他站在广场之外,看着那木柱。多少次,父亲在此木柱下,解决争端,宣化族人;多少次,父亲在此召集族人,然后浩荡开往后山去打猎;多少次,父亲在此木柱下主持分肉,会餐……
那个时候乌木柱在他们心中,何等崇敬,可是它也老了,颓了。他没有走近,不忍走近,只是远远地久久地看着,然后转头向家中走去。
门依然能够打开。推开后,一股浓重的阴湿灰尘之气扑面而来。他站在门口,默默将屋内的一角一落一一看过。然后又掩上门,朝他和芸的家走去。他和芸的家便在那三排新居里。父亲曾经对这三排新房抱有厚望。当初建造之时,从选址,到设计,到筑基,到砌墙,到上梁……几乎无一日不来看。
父亲曾经指望在这里能建立一个更有序,更宽敞的新的村落,他们这一辈的年轻人在此成家,生育,一代代繁衍。如今这些屋子也已倾颓,院中杂树丛生,几乎看不清房屋的样子。
他推开门。这么多年里他从未回忆过这门里的一切,可此时他才发现,原来这屋里的布置早已刻在他的心中。他走了进去,堂上草席从他离开那日便未曾挪动过,上面满是厚厚尘埃。
他将屋内和后院看了一遍,屋子里太安静了,耳边只有不知道什么虫子发出的淅索声。他看了一眼又一眼,最终关上了门。
当天,他把父母家中内外仔细收拾了一遍,夜深才睡。第二日一早,吃过饭他便往村后而去。村后,便是祖先坟茔所在。各坟头上也长满了荒草,却还能看清每个坟墓的轮廓,想来是有人清理过,却不知是迫叔还是婼支人。
他开始拔草。近两百座坟墓,足足清理了两天。第三日一早,他煮熟了一锅新饭,用鼎装着,又带了三副碗筷再次来到坟地。他将鼎和碗筷摆好,跪在地上朝众坟茔磕了三个头,在心中默默告知先祖他们在河东之地的情形。
这次出发去东部大山之前,他曾去祭拜过父亲。此时他有些遗憾,遗憾没有请巫将父亲的灵魂收回,让他带回来。
可转念想,骸骨不在,无法立坟,父亲的魂灵就算回来也无处安放。不若将来他们将河东之地所有埋葬的骸骨一起收回,那时,那些死去之人的灵魂才能安息。
他心里祷告默念,又磕了三个头,才转身离开。
回到村里,他将父母的屋子前后又看了一遍,然后关门关窗,再之后背着行礼,一步步离开了村落,朝伏牛山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