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年秋收。尼能,涂人,摄山三族忙碌近月,终于将所有谷物收归仓内。三族约定了上丹城缴纳地租的日期。到了约定之日,一大早,三族之人便集合一起上丹城交粮,并于下午时分返回。
可是,这次交粮带回的不仅是木契,还有丹城守邀请三族族长三日后入城的口信。
这是未有之事。带口信回来的人除了这句口信,再无其他信息。三族惊疑不定,毫不明白到底所为何事。涂人和摄山两族长来到历家中,三人商讨了一下午,最终还是确定三日后如期入城。
季要求和历叔一起过去。历只是摇头,道:“你和序留在家中。只我和你们易叔过去。若我们有事,你们就把族里的担子担起来。”季听历叔如此说,越发坚持。
历叔严厉道:“不得磨缠!”又缓和了口气道:“也不一定就有什么事,只是先做个安排。”
序道:“那再叫两个人跟去吧。”当时计议已定,派了运和另一人随同历叔与易叔同去。
三日后,三族长出发前往丹城。自他们走后,季心中放心不下。序提议由他领人到丹城外守候,但有消息,即刻便报回来。季同意了,于是序领了六人,每段路程分别设二人,到时有消息分段传送回来。而他自己和另一人则守在了丹城外。
历叔他们早饭后一早即出发,然而直过了午时,不见人影,也未有序传回的消息。下午眼看过半,仍旧没有消息,季心中焦虑,种种猜测不断于心。村口设人值守,但有消息便要报回。然而这一日,村口静悄悄一片。
他心中焦躁,又不想表露得太过明显。在历叔家门前站一站,或到村内走一走。然而不论他怎么走,最后总是又走到历叔家门前来。
此时他站在历叔家门外,摇看着东方,那是丹城的方向。依然没有消息回来,他看好一时才又缓缓走开。
走了两条巷道,忽然听得一阵孩童嬉笑之声。看去时,原来是一群孩子在玩耍。季不欲看,提步便要走开。却见那群孩子忽然集体向一个大孩子跪倒,匍匐于地,嘴里只是嘤嘤做响。
而那个大孩子,身披不知从哪里找来的一块白布裹在身上,头上戴了个软木枝做成的冠,嘴里道:“我秉天神之命,来教导你们这些罪恶之人……”
他本是偷学的,自然学得不像。可那几个跪倒的孩子嘴里纷纷道:“小人知错,只求天神原谅。”
季再没想过会看到眼前一幕。半空好似一道闪电劈过,他整个人都愣住了。
忽然他身后传来喊声,原来是村口值守人飞奔来报,道序派人送了消息回来。那些孩子受到惊扰,转头看到了季,轰地一声四散跑开了。季强压住心头震荡,转身迎了上去。
回来这人一路飞奔而回,喘息道:“自上午族长进城后,一直未出。城内声息平常,未见异常。序哥因无进城木契,数次想要混入城内而不得。因怕你在家中担忧,故而先报回来。”
这个消息并无太有效的信息。送消息回来的族人一路跑回,一步未歇,说完了口信犹自喘息不定,季让他回去休息。看看天色,眼看就要日暮。到底丹城为了什么事把历叔他们拘在城内一日?
他回头,见象,类站在他身后。周围几个听到消息的族人们都站在他身后不远处,同看着他。
他沉默半响,放声道:“今日族长被拘在丹城一日,毫无音信。日色将暮,我们去丹城迎接族长回来!”
几个青壮男子大声应了声是。季旋即吩咐两个弟弟,分别去涂人和摄山两族内问问他们愿不愿同去。两人应了,飞奔而去。
季清点人手,挑出了三百人,只等象和类回来便出发。一时,象和类回来,身后跟着一众人,手中俱持长棍。人数到齐,季开始喊了一声“走!”于是乌泱泱人便踏着斜阳往丹城而去。
丹城在东方,距离三族村落约有三十里左右。三族人会齐,近有千人,人人手持木棍,心怀激荡,一声不言,只有脚踩在地上的摩擦声。日色变化,渐渐日暮。眼看西方就要收尽太阳的最后一丝光线,忽然前方跑出来两人。季定睛一看,原来是随序去的两个族人。
这两个族人也看出了季他们,加快跑到跟前。到了季面前,不待喘息稍定,断续道:“序哥说,族长他们,他们从城内出来了。”旁边涂人和摄山人纷纷问他们的族长情况,报信人不断点头,道:“说都,都出来了。已经往这边来了。”
季忙问:“三位族长可有什么异样?”报信人喘着气只是摇头。也不知意思是没有异样还是不知道。季不等再细问,扬声道:“既如此,我们便前去接一接!”
众人振奋精神,齐声应了一声是。于是一行人脚步加快,疾往丹城方向而去。走了十余里,见前方有点点火光,及近前,果然是三位族长他们。
旁边,另有一位丹城白袍和两名黑甲。那白袍见前面乌泱泱一群人过来,便停住脚步。
等季他们到了跟前,季等三族之人先向各族长行礼,又向白袍人行礼。白袍人笑眯眯的,将季他们身后这群人望了个遍,然后向历叔等道:“看来是贵三族子弟过来接应了。既如此,我便不再往下送了。”
三位族长向这白袍人行了一礼,谢过他。季等三族人同样拱手致谢,于是这白袍人领着两名黑甲,提着深火盆折返向丹城。
三族人看着那三人走远。季正要询问,历叔轻轻一摇头,道先回族内再说。于是三族子弟簇拥着三族长,往村落而去。
眼看村落就在眼前,三族长商议一番,决定今日先回族中,明日再一起商议。当即三族人各归其族。
入村后,尼能各人也散了,各自归家。季三人和运及另一子弟随历叔来到家中。今日,历父亲的饭食皆由厚照料。他们到时,厚和易的妻子还在历家中陪伴历的父亲。历到家,向二人道谢。
“平安回来就好,这点小事何足挂齿”厚道。
历的父亲拉着儿子的手,久久未放。历宽慰良久,将父亲送入房内睡下。厚同易的妻子两人一同下厨,整治了饭食,才告辞回去了。六人吃过饭,运二人先告退走了。
季和序到厨下端过茶水来,给历叔和易叔倒了一杯茶。直到此时,历,易二人脸上的疲惫之色才稍有缓解。
自吃饭时开始,堂上就很沉默,到此时,历叔和易叔也仿佛心事重重,没有半点言语。季和序有心想问,但看二人神色,也未轻易开口。
良久,历叔终于道:“今日丹城守叫我们过去,为的是从我们三族中抽取人力。”
季,序二人皆是一愣。季问:“何意?”
“城守言,他们姜寨在东边山中有工事,如今人手不够,需从我们三族抽调人手。”易叔道。
“可是为了那盐池?”序问。
历叔摇头,道:“城守未言具体所为何工事。”
季等人未再言语。抽取之言,说得极好。姜寨可不就如水蛭,吸在他们身上,肆意取用,甩之不掉吗?!没有人问能不能不去,因为心里都知道姜寨必然会让他们不得不去。
易叔在丹城之中便有许多牢骚,只是忍住了,此时终于道:“这姜寨到底要欺压我们到何时?!”
这个问题在场之人没有人能回答。前几年和狼狄结盟时,尼能人拿休养生息,等待时机来说服他们。当时他们有信心,也觉得自己有足够耐心。可这么多年了,时机何时才能到?如今他们到此地已近七八年,到底何时才能到头?何时才能掀翻压在他们身上的巨石?何时才能揪掉身上吸附水蛭?
历叔沉默不语。
季问:“他们要抽取多少人?何时出发?抽出去的人还会回来吗?”
年轻人总是能更快地接受事实。
历叔打起精神道:“城守要求按族人口抽两成,我们没有同意。今日就是为此在丹城耗费一日。”
如今,尼能族内算人口约三千人,抽两成,则意味着要抽调将近六百多人。“这明显不合理。把男女老少通算在内,不如说把我们全族抽过去了。”提起此事,易叔便愤愤然。
“白日为这事说了一日了,好容易回来,就不要再说了。”历叔道。
“最终是如何确定的?”序问。
最终确定,每户抽一人出工。序皱眉道:“每户出一人,听来合理。可以族内实际情况,怕也不好操作。比如有兄弟多,成婚后便出去单过的,按说是算一户,可这一户只有一个成年男丁,却叫他们如何出去?又比如有人家中姐妹多,男丁却只一人,这种该如何处理?且”
历叔简短道:“按户抽人,只取总数。并不要求一一对应。”
姜寨于这种事情考虑从来周全,绝不给人推搪的余地。
“人还会回来吗?”季问。
“城守说秋收之后过去,最迟明年开春就回来,毕竟都要耕种。又言不止一城抽调,河东十数城池,皆要抽调人手入山。”历叔道。顿了顿,又道:“若真是每城都要抽人,明年开春返回之语,尚有几分可信度。”
“何时出发?”季又问。
“五日之后,齐聚丹城,一同出发。”
那这五日之内,他们且有许多事情要做。最重要的,是要把这件事情告知族人,并安排妥当。
“明日,涂人和摄山两族长过来,商议此事。今夜你们回去,好好想想要如何妥善安排人手。”历叔道。
三人应了。易叔仍然心有不甘,道:“不是我非要说泄气话,只是,这时机,何时才能到?!”
没有人能回答这个问题。在姜寨眼中,他们不过就是烂泥。他们告诉自己,只要坚持下去,终有从烂泥里挣脱的那一天。可日日翻滚在烂泥里,不得不时时问问自己,那一天到底是哪一天?
没有人知道答案。他们唯一能做的,只有相信那一天一定存在,然后好好活着。尽力活着,走到那一天。
这话听来让人充满希望,但只需稍微往后看一看,就会发现它背后紧紧相贴的,是绝望。尼能这四人对此心知肚明。
然而他们只能努力地,强制地要求自己只看充满希望的一面,而尽力忽略那其实更吸引人的绝望。